他才打算起身告辞,一直盯着这边的顾之平就靠了过来。
他的年纪轻,才当了三个月差,这么要紧的筹谋,本来就是听不得的。但心里不大认同,觉得自己对长公主忠心耿耿,代长公主编写教令只是第一步,日后自然还是要办更要紧的差事。
崔桂最后道:“不知大将军何时才能回来。”
容见怔了怔,没有应答。因为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软弱和怯懦,提起明野,想到明野的时候,他总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是如此的、如此的想念明野。
顾之平在一旁看到容见托着腮,遮住了大半张脸,也不应答首辅的这句话,以为他是不想被人看到厌恶的神情。
方才被无声驱赶,现在又听到崔桂如此倚重那个明野,此时此刻,顾之平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话,尝试道:“臣以为,首辅口中的话,颇有些不妥。”
容见闻言抬起头,看了顾之平一言,淡淡道:“有何不妥?”
语调也很平淡,似乎只是有所疑问,叫顾之平生出无限勇气。
顾之平拱手道:“殿下还未出阁,大将军虽劳苦功高,但毕竟还是外男。首辅这般言语,也太轻慢了些。”
容见坐在桌案边,他垂着眸,神色平静,什么也看不出来,轻轻地“哦”了一声,似乎是示意顾之平继续说下去。
顾之平心中一喜,越发觉得是自己说的有理:“况且,微臣只觉得委屈了殿下。”
容见:“?”
顾之平恳切道:“明野虽已官至大将军,却也不过一介武夫,将肖想殿下。而朝中大臣非但不加阻拦,反而乐见其成,岂非为了权势,出卖殿下。”
“微臣虽为小官,人言微轻,但陪侍殿下这几个月,知晓殿下身份何等金尊玉贵,他一个草莽之辈怎配……”
他这话没有说完,容见却已经站起身,走到顾之平的身前。
顾之平吃了一惊,不知为何缘由,也略抬起头,想要打量长公主的神色,却瞥见一旁那位掌管内务府的大宫女灵颂姑娘竟以一种怜悯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顷刻之后,顾之平就明白为什么了。
容见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很轻地笑了笑,随意地打断顾之平的话:“你是想要和明野相提并论吗?”
这么久以来,顾之平没有见过容见发怒的样子。
长公主很会宽恕别人,也擅长御下之术。即使官员犯下天大的错误,他也不会当庭惩罚,只是指出其中的缺漏之处,让大理寺按照律法办事,从不会显露出好恶。至于宫中的侍从,他便更加宽容。曾有一次,长公主去了一个不常去的园子。那里的小宫女第一次得见公主,非常紧张,不小心泼了热茶,还溅到了长公主的手背,长公主自己用帕子擦干净了,还说并无大事,让小宫女日后小心,这么点小事也别同教习姑姑说了。只有顾之平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
顾之平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竟会惹得长公主说出这样冷淡且隐含怒火的话。
他不明白。
只听长公主道:“抬起头来。”
顾之平不敢违抗,慢慢地抬起头,看着站在面前的长公主。
日光照在容见的脸颊上,他半垂着眼,睫毛映在下眼睑处,看起来像是落下了一片青灰的阴影。
在这样和煦的日光中,长公主的美丽与锋利在他面前展露得纤毫毕露。
顾之平简直抬不起头了。
长公主依旧沉默着,似乎在很仔细地审视着他。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长公主这般认真的神色。好像是在看他,又好像不是,只是在透过自己,看着另一个人。而长公主这么做,甚至不是因为他与那人有什么相似之处,只是他提起了那个人。
仅此而已。
顾之平一阵毛骨悚然,后背冷汗直流。他后悔了。
过了好一会儿,顾之平的浑身上下都僵了,才听容见漫不经心道:“你配提起他么?”
又添了一句:“明野文有状元之才,武已封至大将军,你此生不能及他十一。”
这话没有侮辱,而是事实。
顾之平这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一个身份尊贵,连自身被冒犯都不在意的长公主,却轻易被自己的三言两语激怒。
长公主此时冷淡克制的神态,突如其来的保护欲,都可以证明,他到底有多在意那位远在千里之外的明野。
终于,顾之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摔到地面,他爬起来,跪地道:“是臣失言,请殿下息怒。”
容见收回了目光,转身往回走去。不知为何,倒也没再生气,只是觉得不值得,不值得在这个人身上耗费心力,于是摆了摆手:“你以后不必来了。”
顾之平还有话要说,他不敢想象这么两句话就叫自己丢掉了引以为豪的差事,还想再求,灵颂却走了过来,低下.身劝道:“编修随我一同出去吧。”
*
自打长公主主事后,费金亦对于朝会之事越来越松懈,但到底还是皇帝,不能完全放任自由。
今日朝会之上,费金亦也算不得认真,打了大半个时辰的瞌睡,整个人昏昏欲睡,直到有太监突然闯入金銮殿中,高声禀告,说是边关告急,不容片可延缓,信使已至殿门前。
八百里加急,肯定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
崔桂心中一惊,将心神全放到了这个消息上。
小太监的嗓门大,又尖细,将费金亦从半梦半醒中吵醒,他打了个呵欠,召信使入殿觐见。
那信使风尘仆仆,面如土色,衣冠不整,形容狼狈,将手中的信递出,交给了御前总管张得水,再由张得水递给皇帝。
费金亦没有接,他靠在椅子上,瞥了张得水一眼,示意他将这封加急的战报念于诸位大臣。
张得水拆开信封,一字一句地念出信中内容。
他在宫中多年,宠辱不惊,轻易不会叫人瞧出心中所思所想,平日里都是笑脸相迎,读这封信时却边念边断。
因为这封信形容的战报过于可怕了。
一直以来,大胤对于北疆都不甚在意,原因就是有难以突破的崇巍关。一年前境况危机,就在于北疆铁骑出其不意,跨过了崇巍关,直冲大胤境内的平原。到时候轻骑快马一日数百里,若是不加阻拦,很快就能打到上京。
但经过官城一战,明野率领的安阳军已经转攻为守,将北疆人赶出了崇巍关。但崇巍关虽为天堑,周围的城建却因去年的一战彻底破败,北疆人并不死心,还在虎视眈眈。所以明野不能离开边境,必须将他们重新赶回草原,达到他们没有能力再起战事的程度才能放心。
这次的战报不是崇巍关出了问题,而是羴然人的铁骑绕开了延绵的群山和諏江,突袭了西边的寒山城。
按照地图上的标注,此路虽然可行,却基本不可能做到,在此之前,也没有外族胆敢孤注一掷投入兵力。
寒山城自古依山傍水,从未经历过外族入侵之事,城中缺乏守备,也无人警惕。羴然人到达的当日,太守闻风丧胆,弃城而逃,四王子率领的铁骑几乎未经抵抗便攻下寒山城。
如今寒山城已破,数十万民众困于城中,命悬一线。
四王子放出话来,再过半月,就要将城中百姓,全部屠戮,无论男女老少,即使是襁褓中的婴儿,也不会留下,要以大胤人的鲜血祭这一年来死去的北疆战士。
张得水念到这里时,已经颤颤巍巍,不敢再继续读下去了。
崔桂面色深沉,没有料到北疆的局势到了这样的地步。
费金亦也大惊失色,似乎震惊到了极致,一时半刻都说不出言语。他站起身,将张得水手中的信近乎于抢夺的方式拿来,要亲自查看。
身为一国之君却如此失态,在场的文武百官皆噤若寒蝉,无人敢发出丝毫响动。
信上写的很简略,不过几行字罢了,费金亦很快看完了,却失魂落魄地丢开信纸,跌坐在皇位上,连冠冕上吊着的玉珠都被甩的哐当作响。
张得水摸索着将轻飘飘的信纸拾起,跪地继续将剩下的消息念完了。
羴然人的意思是,只要大胤的长公主愿意与北疆可汗成亲,到时候成了儿女亲家,秦晋之好,这寒山城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也可当做贺礼。
信中最后说的是一字一句,绝无半点虚假,羴然人的信使已在路上,数日后即可到达。
崔桂一愣,从脚底陡然升起一股寒意。这么短暂的时间里,他没有空闲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却知道这事牵扯到了长公主身上,是万万不可,大事不妙。
他不知道寒山城一事是费金亦谋划所致,实际上也没人敢这么想。
一个皇帝,即使是代皇帝,却串通敌国,出卖本国的城池,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费金亦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么做。
崔桂皱紧了眉头,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整齐地梳成发髻,冷汗却浸湿了他的鬓角。
该怎么,怎么度过眼前的这场难关。
漫长的寂静过后,费金亦成为第一个开口的人。
他长叹一声,道:“宣长公主。”
一刻钟后,容见一无所知地来到了太极殿。
他虽已主事三个月,却从未站在这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分立两边,让出中间的路,任由长公主走到最前面。
这事说起来简单,三言两句,张得水将信中所言之事一一告知。
容见怔了怔,似乎还未反应过来。
在外人看来,这样可怕的事,对于久居深宫,才十多岁的长公主也太过残忍了。
费金亦却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你是一国公主,也是朕唯一的孩子。论骨肉亲情,朕怎么舍得你去那样的地方。但……”
说到这里,他的眼泪已再抑制不住,喷涌而出,忍痛道:“家国百姓,数十万人的性命,却皆系于你一身。父亲不忍劝你,只任你自己选择吧。”
费金亦这话说得极为合情合理,为父为君,都挑不出任何错处,容见听完了,却没有丝毫动容。
他仰着头,微微蹙眉,看着金碧辉煌的宝座之上的费金亦,似乎真的很不明白。
此话一出,世族之间左右对视,纷纷跪地:“恳求殿下救下一城百姓。”
对于世族而言,长公主才割了他们的肉,现在却忽然从天而降这样一个好机会,可以将他除去,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浩浩荡荡的声音如浪涛一般向孤身站在太极殿中间的容见涌去。而拥护长公主的文臣这边却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自古文人最重名声,羴然人以一城百姓的性命威胁,他们不敢据理力争,劝长公主不要和亲,害怕日后遭人唾弃,受万人谩骂。
崔桂是挺身而出的那个,他整理好思绪,刚要开口,却见长公主朝他摇了摇头。
容见避开崔桂的目光,他说:“本宫愿意和亲。”
他的嗓音很低,声音也不算大,却如惊雷一般,在太极殿炸开。
所有人,在场的所有人,甚至连费金亦都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和亲公主见见,明哥在外打仗,突然被偷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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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和亲
费金亦也没有料到。
他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 而在他的计划中,本该是手握大权的容见拒不和亲,羴然人屠戮寒山城, 引起民怨。然后铁骑直下, 再下一城或继承,容见逼不得已, 只能去和亲。
现在才只是一个开始, 容见竟然就这么屈服了?
费金亦愣了愣, 又反应过来, 觉得容家的人, 从容宁到容见,确实都心思浅薄,经不得惊吓, 他果然应该是这天下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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