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江南连着下了十几日的暴雨,数个堤坝被冲垮。
雪花般的奏疏一封封被送到长安,压在萧世檀的案头。
他整日忙的焦头烂额,也没有心思再想些什么别的了。
自古江河多有水患,本是拨款赈灾便也能稳住局势。
此番随之而来的瘟疫比前些年的都要严重些。
这些都还好,天高皇帝远,反正萧世檀远在长安的皇城中,定然是染不了瘟疫的。
按照以往的经验他多破费些做做形式便也就过去了。
可偏偏这次传出个【主有悖天,是为天怒。】的说法,在灾民口中传得沸沸扬扬。
萧世檀心中有鬼,自然对这说法上心得很。
千秋殿中,萧世檀将写有那几个字的奏折统统撕了个粉碎。
“这群贱民,朕给他们拨款拨粮,还瞎传些什么?!”
萧世檀身为皇室,心中一直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往前他不好表露出什么,可如此盛怒之下便也口无遮拦起来。
殿下垂眼侍立的沉之舟闻言,抬眸看向站在自己前面的屈正煊。
见屈正煊并没有流露出什么表情,沉之舟又看向殿上插着腰气得脸上绯红的萧世檀。
这一看,便直直对上萧世檀的双眸。
“怎么,沉卿有话要说?”
单从语气上听来并无什么异样,可萧世檀的眉宇间全是威胁。
仿佛他若是指出方才萧世檀的不对,性命便不保了。
沉之舟深吸一口气,努力扼制住到了嘴边的劝诫。
他若是提议萧世檀写罪己诏以告天下,指不定会气成什么样子。
现在的萧世檀满心权欲,又怎么是跟在他的身后一口一个夫子不耻下问的翩翩少年?
“陛下,臣……在广陵尚有一处私宅,臣这就去封家书可为灾民临时安顿之所。”
听到沉之舟并没有说他,萧世檀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现在他已经冷静下来,知道方才失言了。
萧世檀微微颔首,算是允了沉之舟的建议,随后便抬手让他二人退下。
沉下心来又看了几封奏疏,皆是各地州尹府司报惨之言,其中便有金陵尹孙毓泽的。
“哼,怎么不淹死她!”
萧世檀低声咒骂了几句,便对着身后的裴修道:“今年的武举情形如何?”
裴修向后退了半步,而后抱拳行礼;“臣去看过几次,其中有几个是不错的好苗子。”
“嗯,最后你亲自去试。裴卿,你选出来的,自然是好的。”
自方才一直紧锁的眉头终是得以舒展些许。
盘点举国能战之人,只剩下萧瑎、裴修与顾泉;如今顾泉身死,萧瑎又向来与萧瑾蘅交好,裴修掌管禁军不便出长安。
长安城里的那些将门之子各个都是市井打架的好手,可若是上了战场只怕是直接会被吓死。
萧世檀如今最担心的便是有暴民乘机举事,而他来不及镇压。
沉之舟显然也同他想到一处去了,自回到府上就连连叹气。
晚膳时分,沉之舟拿着筷子一菜未夹便又放下;“倚竹,你且悄悄快马去广陵,把那处宅子用作收留灾民之地吧。”
“爹爹,这……可是灾情又严重了?”
沉之舟悄悄瞟了沉照溪一眼,稍稍想了下措辞;“嗯,你此去也注意着些自己,那边的瘟疫也不能轻视。”
听到瘟疫一事,沉照溪也放下了筷子;“爹,我想与兄长同去……”
沉之舟瞧了她一眼,随即无奈道:“你是想去哪个陵?”
“我……”
小心思就这般被拆穿,沉照溪的耳尖立马便红了个彻底。
她从未主动向沉之舟道明与萧瑾蘅的关系,可沉之舟看起来就是这般默允了。
见到沉照溪露出这般神情,沉倚竹也难得揶揄;“爹爹何不说得透彻些,小妹这是想心上人罢。”
“兄长……”
一旁的沉母也用帕子掩着嘴角,偷偷笑着。
“好了好了。”见沉照溪整张脸都熟透了,沉之舟赶紧出来转移话题;“照溪,你有没有想过陛下若是知道了,郡主的日子会更难熬。”
沉照溪没有作答,她知道,的确如此。
“倚竹,今夜你便把东西收拾好带上些艾草和往年防时疫的药,再选三五个合适的,明日便速速启程罢。”
“嗯知道了爹爹,那儿子便先退下了。”
沉之舟点头默许,沉倚竹行了个礼便退下。
他这一走,气氛彻底冷了下来,沉照溪看着门的方向,满脸艳羡。
“你就别想着同你偷偷去求你兄长了。”沉之舟一脸识破了的表情,转头对沉母道:“菡娘,麻烦你这些日子看好咱女儿。”
“爹!您若帮忙藏些消息,他也不一定会知道!”
“不一定?!”
见着两人都渐渐提高些嗓音,沉母赶忙出来道:“好了好了,照溪,此事不是小事,你便听你爹一言吧。”
“娘……”
沉照溪眼中盈着晶莹欲落不落,咬着唇做倔强般盯着沉之舟。
她很少使这招,可每次用上沉之舟都是会心软的。
生硬的别开视线,沉之舟叹息着只留下一句;“还是等什么时候见到郡主再好好哭吧,爹爹先走了。”
说完,便逃似的快步走了。
尚有余温的菜难以下咽,沉照溪闷闷扒了几口,便起身准备回房。
沉母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同沉照溪一起坐在床沿。
她的手覆上沉照溪的,就这般静静看着,一字未言。
沉照溪看着她手上那不知何时生出的细纹,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阿娘,我想清楚了。女儿乖乖呆在长安便是。”
“照溪啊,你别怨你爹爹便是。这样,要不明日同你兄长一起出城;到附近的觉霖寺住上些时日,也算是为国祈福了。”
事已至此,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了。沉照溪着实害怕萧世檀来找她,以此为理由跑到佛寺去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翌日天方破晓,两架马车并驾齐齐守在城门口,鸡鸣之后便扬起阵阵黄土,朝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
日夜不歇地行了十几日,总算是先行到了金陵。
城楼上挂着的金陵依旧夺目,只是这淹过脚踝的积水着实让人难受。
尤其是这水中还漂着各家被冲出来的物件儿。
车马难行,沉倚竹只好将繁复的裤脚卷起,小心翼翼地淌着水向前走。
金陵尹司地势还算高,堪堪只淹了一两级石阶。
昔日公堂成为了难民暂庇之所,孙毓泽这些日子吃住也都在其中,官袍上沾满了泥垢。
“孙大人。”
孙毓泽匆匆回了个礼,扫了眼跟在沉倚竹后面的小厮抬着的箱子,沙哑着嗓子道:“多谢沉公子的好意了,此番老夫实在是分不开身,您几位先请便。”
沉倚竹稍稍侧身让出些空间来,扫视了眼四周旋即又问:“孙大人可知郡主殿下在何处?”
此言一出,孙毓泽也不给灾民施粥了,蹙着眉将沉倚竹几人带到一旁。
“沉公子还是别去找郡主为好,旁边的坊隔成了疫所,郡主在那边……”
沉倚竹神色微凛,指着身后最近的小厮道:“多谢孙大人,我这边还有些人,能帮些也是好的。”
“诶诶欸那成,郡主身边着实差些人手,记得把口鼻捂严实些。”
隔出来的疫所并不难找,冒着黑烟哀嚎声最密集之地便是。
白布被染得黝黑,越往里走腐臭味越重,净是些尚未来得及烧的尸首。
艰难地走了好一会,终是在那些得了瘟疫的人中间,瞧见了那只露出个双眼的人。
“萧瑾蘅!”
正在煎药的手顿住,萧瑾蘅有些不可置信地抬眼。
时间在此刻凝住,萧瑾蘅以为自己忙花了眼,过了很久才打着颤道:“你……怎么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