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机里播放到《冬风练习曲》的引子,慢板小调,旋律缓慢,有如黎明即将降临,也如暴风雨前的宁静,引得人无限遐思。
感受不到外面的天寒地冻,苏稚杳心底却莫名有波澜轻起。
或许是被曲子感染,她隐隐感觉,四周环境也逐渐升起一种爆发前的平静感。
错觉那个雪夜里,公车往前开向的,是一个故事的开端。
直到一小时后。
她在别墅的那声枪响里,撞到钢琴跌坐在地。
开枪的男人倚着钢琴下俯,低音炮从她头顶沉沉落下,他说,keep secret.
他右腹的衬衫被血浸得湿透,捡起那支海盐椰奶雪糕递到她面前时,左手腕部诡异的刺青落进苏稚杳眼里。
tartarus.
也是tartarus,同样的位置,同样的黑色手写体……
那段记忆刹那间在脑中腾涌。
苏稚杳胸腔重重一震,盯着他手腕半晌,忽然低头,抓住他的睡袍,向外一扯。
他右腹真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身体里的血液如潮汐涨落,苏稚杳额穴突突跳了几下,猛地抬回起头。
看着他,眼里是万分的惊恐。
贺司屿疑惑两秒她瞬变的反应,倏地,一念过,他沉了下眉,眸心一凛。
“你……”
刚发出声音,苏稚杳一霎那就被他捉住手腕,他就近推开她卧室的门,干脆利落地扯她进了房间里。
房间昏暗,月光拉长窗户的影子,在地板照出形状。
苏稚杳被他压到门上,后背将门撞得关响,他高大的身影堵她在门前,阻绝了她所有逃走的机会。
男人熟悉而烫热的体温包裹着她,苏稚杳仿佛处在陌生危险的境地,愣愣看着他,眼神里惊骇未退。
“不要叫,不要冲动。”贺司屿用那只带有刺青的手,抚上她的脖颈,慢慢低声道:“想好你要问的,我回答你。”
他指尖不施力道,轻轻按压在她喉咙,周身散发出的压迫和冷感,低沉慢语,如同是在给她两个极端的暗示。
要么不听话死在他手里,要么乖乖当做一种情调。
距离太近,苏稚杳不得不望进他的眼。
他那双点漆般的眸子在黑暗中愈发显得阴沉,有着让人不敢直视的狠劲和威慑。
尽管教授当初告知过她,那人是自卫,不得已开枪杀人,但并不影响她心生恐惧。
如果相识之前,就知道开枪的那个男人是贺司屿,出于无法抹灭的心理阴影,苏稚杳应该不可能大着胆接近他。
现在顺序颠倒,苏稚杳依旧惊恐。
但冷静之后想想,她情绪里倒是并未有太深的恐惧,惊的成分占主要。
苏稚杳喘息着,一点点寻回自己的声音:“是……是你?”
没头没尾的问题。
但用不着明讲,她的反应足够明确。
贺司屿低垂着眼,目光在她脸上审视着。
片刻后,他回答:“是。”
他直白承认,苏稚杳紊乱的心跳反而平息下去,翻腾的血液慢慢冷却,她也在这个过程中,接受了事实。
苏稚杳后背完全靠住门,在要暗不暗的房间里,仰起脸:“你一直都知道我?”
他指腹贴在她的喉咙,感受到她发出的每一个音节,和每一次的吞咽。
“是。”他还是低着声回答。
苏稚杳突然说不出完整的话,用力吸上一口又深又缓的气。
她主动勾搭上去的,居然就是两年前害她对嘣响声留下后遗症的人,这种妙不可言的阴差阳错发生在身上,思绪一时难以走出茫然。
苏稚杳惊愣着,指尖微微一蜷,脸别过去时,双手离开他身前,摸到自己腰后,扶住门。
留意到她退避的动作,贺司屿手指从她喉咙往后探,掌心托住她后颈,将她的脸转回到面前,看住她。
“你在怕我?”他声音是沉哑的,像是嗓子被灼烧着。
这么问她的时候,他那双瞳眸黑得如同两个旋涡,要把她吞噬进去。
苏稚杳被迫和他对视。
他深幽的眸光,仿佛在说,全世界都可以怕他,但她不行……苏稚杳感觉自己正一点点在被吸进他的世界里去,而她什么都做不了。
刚才的三分恐惧和七分惊诧,逐渐被时隔两年的委屈取代。
苏稚杳看他的眼神变得哀怨,闷着腔,秋后算账一般低低嗔他:“你故意吓唬我……”
她并非怕他的意思。
贺司屿沉郁的面色随之缓和:“不是故意。”
苏稚杳还是那般瞪着他,眼中的意思明明白白,我倒是要听听看,你还要怎么狡辩。
“zane说他有学生会来家里过生日,是个女孩子。”贺司屿眼睛垂下来,看着她脸:“那是一场意外,你在那时候出现,我也没有料想到。”
不知何时起,在他面前,苏稚杳总下意识放任自己的小性子,任他如何说,还是要嗔怪:“你就是故意!故意不和我说清楚。”
“我是要说的,但你先开口求我放过你,还说……”
他一只胳膊压在她头上的门板,苏稚杳在他的停顿中抬起头,昏暗中看见他薄唇微微翕动:“还说,我想怎样都可以。”
事实上,他只是陈述,但他自身暗含颗粒感的低音,能冷漠得让人惶惶不安,温沉时也能让人沉浸入一种调情的氛围。
苏稚杳不自觉被他的语气带回到那夜,细节的记忆回放在脑海。
我、我可以给你钱……
你想怎样都行!
放过我……求你……
苏稚杳不是宁死不辱的人,所有痛苦在生死面前都不算痛苦,活着比什么都好,但事急从权保命的说法,是禁不起回想的。
“流氓!”
她整个面部绯红起来,幸亏夜里看不清,不过羞耻的语气很清楚:“我那天才刚满十八岁。”
贺司屿听得想笑,鼻腔很淡地一哂:“我怎么你了么?”
没有。
但苏稚杳抿唇不语。
“我还什么都没说。”他淡淡提醒。
受害者总归要有些底气,苏稚杳瞥他,哼声嘀咕:“不哄我就算了,你现在是什么态度?”
坐到了他这个位子,只有别人看他眼色的份,可眼前这个女孩却总不把他放在眼里,敢命令他,指责他,要求他,还不给他脸色。
但他一星半点的反感都不存在。
甚至惊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无限在给她破例的机会。
贺司屿偏过脸,忽地笑了。
回眸时,他手掌压到她头顶,沉下去,用了些力,把她的头发揉得很乱。
“去洗澡,别错过明早的航班。”
苏稚杳脑袋被他不温柔的力度压得低下去,一声恼嗔,挣扎着抬手推他,完全抗衡不过男人的力气。
但他揉了几下就自己放开了,捉住她胳膊把她从门口拉开,自己开门出去。
苏稚杳懵在原地,一头蓬乱。
她还有好多问题想问。
脑子里茫茫一片,苏稚杳想也不想,在他放开门把要迈出门去的刹那,一下拉住了他的手。
贺司屿顿足,回过头来看她。
苏稚杳声音偏轻,目光含着点未褪的温存,瞧着他:“我还没有问完。”
相视几秒,贺司屿慢慢转回身。
“问。”他说。
苏稚杳捏在他腕骨的手没有放开,低嗯着声思索,点了点他腕部:“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这双弹钢琴的手很柔软,指尖带着微微凉意,轻轻点在他皮肤上,在那一个毫厘间,有奇妙的感应沁透进他的神经。
静默许久,贺司屿才低低出声:“拉丁文。”
心底某一块禁忌猝不及防被牵动,他眼底情绪越发深沉,压在黑睫下,晦暗不明:“看过《圣经》么?”
苏稚杳摇摇头。
贺司屿敛了下眸:“tartarus在《圣经》的英译本里,是hell.”
他语气平静没有起伏,但苏稚杳缓慢地眨着眼睛,心口随呼吸的加重慢慢起伏着。
地狱。
谁会在手腕刺地狱……
“为什么要刺这个?”她怔怔地问。
贺司屿注视她一眼,不太在意地似答非答:“受过一点伤。”
是为了盖住伤疤?
可她想要听的,是为什么要刺这个词。
苏稚杳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多疑,可她就是有种强烈的感受,觉得这个男人身上,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她看不透,也未曾看透过。
“那晚,是谁要害你?”苏稚杳目光柔柔地望着他,声音很轻,她知道自己不该问,也许会犯他忌讳,但她压制不住内心的探知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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