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也并不在意,平静地抬眸注视着云微,任由云微的目光肆意。
良久,云微才收回目光,轻叹道:“云微来此,不为其他,只为见前辈一面,如今已经见到,云微无憾了。”
她以天衍弟子的身份向任平生行礼过后,竟转身就欲离开,毫不犹豫,似乎早已经经过了思考后才做出的决定。
任平生注视着她的背影,将手中茶杯轻轻放在桌上,杯盏和桌面相碰激出清脆的声响,瞬间打破了场中的僵局。
“真人留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云微脚步顿住,回身往了任平生一眼,右手在旁虚握成拳,最终还是依言坐了回去。
广息将众人所有的小动作都尽收眼底,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
能修至道成归的,对于如今的形势绝不可能毫不知情。
这些年,他们各有盘算。
谁都有立场,谁都有所求,道成归虽名为道成,可谁又能真正说自己大道已成?
场上这些人,能不知道那高悬天外的危机吗?能不知晓天外天名为点化实际以仙核当做控制的手段吗?
他们再清楚不过。
只是刀没落到自己身上,不觉得疼而已。
广息擅阵,早在多年前就意识到了大荒的天地灵气运行除了纰漏,可当他意识到自己的敌人时,也产生过退缩的念头。
毕竟,这么多年,对方也没有对他们造成什么实际上的伤害,不是吗?
诚然,真仙是想要从大荒获得更多的信仰之力,可这对于普通修士而言,也并没有坏处,不是吗?
他清楚,修为到了他这个境界,他若不同天外那位作对,他大可以在刀锋真正降临那日在乱局中护住明心学院上下的安稳。
就这样吧,广息曾经很多次用这个说法来安慰似的骗过自己。
他相信,第一个晋升道成归的颜准也好,破境后就开始不断闭关的即墨青夜也好,始终压制着修为哪怕面临质疑也要推迟破境时间的凌珑也好,这些人都清楚如今的局势,却都没有动作。
大荒每多一个道成归,都足以改变天下运势。
两年前凌珑终于破境道成,那时的暗流便已经开始涌动。
在此之前,真正站出来做出反抗之举的,只有云微。
可后来呢?哪怕云微刻意隐瞒,他和颜准也都知道了云微身受重伤的消息。
天外那位,甚至从未露面,却用雷霆手段震慑住了他们全部的心思。
告诉他们——看看,这就是你们的天下最强者?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云层中仿佛时刻都传来幽深絮语,对他们说,听话,你们就能活,而这个世界的其他人,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呢?
今日这千年来两代天下第一人的见面,没有多言,只有静默的两双眼。
她们分明没说什么,却好像已经说了千言万语。
云微此来,目的真的单纯至极,就只是为了看一眼明烛而已。
这样的愿望始于最初洞府入道之时,后来靠着好奇和憧憬持续了多年,直到听弟子们讲述了在上古遗迹中听闻的上古真相之时,这种念头便愈发不可遏制。
她想见见那个一千年前曾和她做出过同样选择的人。
她清楚自己要走的路孤绝而无望,靠着这一眼,她似乎能多些决心,继续去走后面的路了。
广息嗅着杯中茶香,阖眸片刻,格外清醒地意识到,此番,明烛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们了。
可不知为何,意识到这点后,广息竟在无边的茫然和担忧之中,生出一丝难得的庆幸来。
他在庆幸,明烛愿意揭开现在笼罩在所有人身上的粉饰太平。
就像靠着一根单薄的细线悬吊在烟波江上的求生者一样,他们都进退维谷,只能被吊在江面上等着江水淹没喉咙的那日。
在无望的等待、僵持和虚耗之中,明烛出现,扯断了他们求生的那根线。
叫他们坠入无边江水中,沉沉下落。
“笔试结束后,我从那个空间里离开时,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场很长的梦。”一片沉寂之中,凌珑缓缓开口,眉峰敛起,将眉心深红的印记挤压出褶皱,“我梦到自己带着北尘上下和天外天开战,想要把那些外来者赶出大荒,最后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还连累北尘上下一道赴死。”
任平生抬眸,轻声问道:“那你后悔吗?”
凌珑看向任平生,语气是肯定的:“那不是一场梦,对吗?”
一梦黄粱,她在梦中过了如此真实的一生,叫她很难相信这只是一场梦。
见任平生不答,凌珑又道:“前辈刚才问的问题,我在梦中也问过我北尘弟子。”
“战死前,他们说不悔。”
北尘上下多武修,武修慨然死于战场,乃是一生荣光。
凌珑淡淡道:“那我为何要后悔。”
广息手指抵着额角,无奈一笑。
是了,还有凌珑。
云微和凌珑,这两个不要命的疯女人。
少顷,魔尊嗤笑一声,目光锐利如刀:“你留我们在此,究竟所为何事?”
任平生反问:“魔尊来我学府,又所为何事?”
魔尊勾唇,眉眼具是骄矜。
“没什么,想见识一下上古时代第一人的风采。”
“听说你很强。”魔尊缓缓道,“倒是看得不太明显。”
众人听明白了,魔尊这是来约架的。
她这令人捉摸不透的行事方式让愈发严肃沉重的氛围轻松了不少,一片尴尬的沉默之中,颜准坐在任平生右手位,神色诡异的开口:
“合着……只有我一个人是真的来求学的?”
颜准难以置信地控诉道:“我是真的想来研习上古丹道,别无他求,为何将我拒之门外。”
众人:“……”
任平生:“……”
她呷了口清茶,清了清嗓子。
这、这真的是个意外。
第152章 压迫臣服
颜准脸上写满了控诉, 再不复从前那般走马章台世家公子的翩翩风度。
云微笑得肩膀都开始抖动。
相识多年,她虽不喜欢惯着颜准那一身臭脾气,但心里很清楚, 颜准此人于秉性上或许无太多值得称道之处,但唯独他对于丹道的虔诚,她心悦诚服。
这一遭,颜准实在是被他们心不诚的七人连累了。
无人将责任归结到任平生身上,哪怕内心同情颜准, 也只在内心暗道:那可是明烛诶, 我们这群人心怀鬼胎的跑来凑热闹,影响了天南学府的招生,她非但没有怪罪我们, 还能和颜悦色地坐下来同我们喝茶,已经是超乎寻常的大度了。
颜准从来都不是吃闷亏的人,奈何他在明烛面前, 除了想找明烛学上古炼丹术外, 他也确实敬畏这位前辈, 不敢造次,就连云微腹诽过不少次的臭脾气都收了起来, 只是拉着一张脸坐在一旁,用想杀人的目光一个个巡视过每个影响他学习大计的拖后腿的队友。
凌珑的话提醒了众人,他们都开始回忆自己是否也做过类似的梦,有些人灵感没有凌珑那般敏锐, 被提醒了之后才想起梦中的一切,想到这些事情全都在明烛面前暴露无遗, 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
到底是大能, 失态也不过一瞬, 唯有广息和云微端坐无波澜。
云微是心下坦荡,并不惧怕被人看透。
至于广息……任平生目光扫过,生出一丝微澜。
广息是所有被拉入梦黄粱幻境中问心的人里,唯一在幻境结束前就已经勘破真伪,自行打破幻境离开的人。
众人神情变幻中,广息打破僵局,温言启唇,说的话却让在场者心都往下沉了一截:“敢问前辈,我们,不……这个世界,还剩多长时间?”
众人屏息,每个人心中最想知道的问题,到底是被问出来了。
他们心情极其复杂,就像任何一个等待着高悬头颅上的剑落下的人等到最终那一刻到来前的挣扎,在真正被扼死前,谁都会怀抱庆幸。
任平生语调愈发平静,在安静的场合,听起来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冷硬。
“比你们想象的要短。”
任平生垂眸,眼中思绪深如蔚海,虽然严格意义上的见面只有斩仙府中和神念分.身一次,可她和真仙交手的时间也算是延续了千年,对于那位的行事作风再了解不过。
真仙从来不喜欢正面的真刀真枪,或许是因为亲自出面不便,他从来都更喜欢暗中操纵别人。
千年前真仙靠封印大阵攫取着大荒的灵气直至枯竭,后来封印被她打破,他施计骗取凤髓搭建了通往大荒的天梯,亲自发动了陨世之劫,打算毁尸灭迹后,将曾经的罪孽悉数瞒天过海。
直到七百年后,她当年撕裂的封印仿佛一个信号,曾经真仙以为已经彻底成为死地的世界,竟再次活了过来,生命渺小却如此生生不息,令人敬佩。
可这一次真仙攫取的东西,和上次不同。
上次是灵气,这次……是信仰之力。
灵气的堆叠是“力”的充盈,而信仰的汇聚则是修为的质变。
任平生毫不怀疑,以她曾经收获的信仰,只要她冲破了封印,渡劫飞升那日,便是她真正登天之时,修为到了某个境界之后,对于天道运转是有感知的。
因为触碰到过那个传说中的境界,任平生心中便愈发怀疑。
真仙或许破境在即了。
是超出道成归渡劫境的更高一层的境界,已经远非“力”的层面可以填充,他需要更多的信仰,视他为神明。
于是有了在大荒传道的天外天,有了真仙点化凡人飞升的美好传说。
可现在,她出现了。
任平生并非一个喜欢自吹的人,但明烛这两个字对于大荒的修行者而言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她非常清楚。
大荒的人从来都是务实的,比起虚无缥缈的天外仙,他们更加相信近在咫尺活在身边的英雄。
她活着回来,她和天外天的正面宣战,将一切暗流涌动摆到了明面上来。
感受到信仰之力慢慢减弱乃至枯竭的真仙会怎么做?
这不难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