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叹似惋:“你的软肋太多了,我手中这个陌生的小辈,你身后那些被你庇佑的人,甚至这群早已丧失神的孤魂,我有如此多的人质,他们都是我的筹码。
现在……你想和我谈谈了吗?”
明烛平静地抬头仰望着空中的真仙,这样仰望的姿态并没有让她显得卑微和狼狈,她听着不绝于耳的鬼哭之声,仿佛万物将死,人间再无希冀可言。
真仙垂眸,笃定地看着明烛,认为她再无别的选择。
可就在这时,明烛缓缓露出一个极浅的笑,一闪而逝。
她轻声说了句:“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要带这两个人来吗?”
高傲的天外仙人眼中从来只有能与之匹敌的对手,而余下众人,哪怕已然在这个世界声名远扬,却连他一个眼神都无法得到。
也正是因为他的高傲和漠视,让她完成了这个险之又险的计划最重要的一环。
真仙心瞬间漏跳一拍,他攥紧任平生的衣领,雄浑的神识再度将她来回搜刮了一遍,可依旧没有找到心脏意识的踪迹。
他百思不得其解,这个修为低下的女修,识海被他如此狂躁的搜刮过,竟还能苟延残喘着,未曾殒命。
心脏藏得太深,短时间内无法找到,他必须将此人带回去。
可变化也在瞬息之间。
千魂万鬼的哭嚎仿佛在一瞬间被硬生生停住,所有人都露出愕然的神色,看着山巅雪地之上,不知何时亮起了蒙蒙微光。
这些微光有着极其复杂而精密的线条,相互交错,叫人根本看不清其中的走向。
那是独属于阵纹的光芒。
所有人都认出了,这是个阵法,不知何时布置,也不知是何作用的阵法。
真仙垂眸一探,顿时知晓了此阵用途。
他首次彻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惊怒道:“你竟如此大胆!”
话音未落,骇人的灵压冲天而起,结界撕裂的速度愈发快起来,域外仙人毫无保留的释放灵压几乎让在场除明烛和砚青之外所有人都口吐鲜血,若非极力保持,几乎要当场晕厥过去。
这阵法正好将一百七十九人的尸首尽数囊括其中,游荡在天地间的亡魂似乎收到了感召,浑浑噩噩地自游离状态开始汇聚,纷纷向着阵法聚集而去。
繁复的阵纹散发着幽幽的紫色光芒,中心阵眼处,白发的玄衣男子幽影似的身影若隐若现,身上鬼修的气息暴露无遗,傅离轲放置好了最后一块压阵石,真仙的重压之下,几乎是从阵法中爬出来的。
池谶曾经用这个阵法暗中破坏了无数次真灵界的神降者降临大荒,而眼下,这个阵法在真仙眼皮子底下发挥出了最大的作用。
九幽阴兵阵。
瞬息,阵起。
一个开始运转起来的阵法几乎完全不受干扰,一具又一具尸首在阵中寸寸碎裂,而孤魂们茫茫然汇聚在阵中,毫无神智的浑浊双眼在阵眼彻底亮起之前,向这个世界投来了最后一眼。
那是苍茫而孤远的岁月,自此被画上终局的眼神。
真仙再也控制不住,他的力量悉数释放之时几乎将整个天地都扭曲。
远在天边外的人们都惊慌地抬头看着天空,发出恐惧的声音:“太阳、太阳在颤抖。”
山河图宛如最坚实的壁障挡在了众人面前,天地山河皆藏于一线之间。
两个世间至强者的一击几乎让整个世界都为之震颤。
真仙那朴实无华的袖口仿佛能够容纳乾坤,在拂袖之时,所有的雪都因他而起,在天空之中化作咆哮的怒龙,几欲一口一口将山河图撕碎。
在这样的夹击之中,任平生的肉.身几乎被撕裂。
真仙仓促扫过她的脸色,心知不能再等,哪怕时间不够,哪怕在明烛这般对手面前分出神魂是极其危险的事情,也必须将心脏的意识抢出来。
他再不克制,袖藏化劲,分明绵柔,却以摧枯拉朽之势将任平生卷起,收紧,强大到能够将整个天地一览无余的神魂倾泻而下,眼看着这修为低微的女修即将奄奄一息。
明烛发出一声无声的轻叹,伸手在背后捏碎了一枚丹丸,轻声道:“我本以为,这不是最合适的时间。”
真仙尚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转眼间却见明烛眼中散发出幽紫色的光华,而几乎同时,他掌下那不起眼的女修身体同样泛起光华,两人之间传来强烈的吸力,甚至一度冲破了真仙的阻挡,不可遏制地碰撞在一起。
真仙的袖里乾坤再度甩出,裹住任平生的身体,识海中没有,那便只有可能在心脏里。
瞬息间,他的手化作金属状的利刃,高举而起,猛地刺下,只余一线之隔便要刺穿任平生的心口。
千钧一发之时,刚才包裹在任平生周身的光华大盛,她始终有些呆滞的目光竟瞬间灵动起来。
最为诡异的是,真仙竟在这普通至极的女修身上,感受到了属于明烛的气息。
电光火石间,这于他而言不过蝼蚁的女修袖中翻出一支笔,笔身是深沉的木色,笔尖是柔软的雪白。
这支笔他曾见明烛用过无数次,甚至在殷夜白的记忆中,他清楚地知晓,这支笔叫非墨,是明烛的本命武器。
而现在,这支笔被握在一个并非明烛的人手中,对方用属于明烛的力量,用明烛的本命武器,狠狠穿透了他的气海。
剧痛袭来的瞬间,形势骤变。
真仙惊怒不已地看着明烛飞驰而来,将那女修接在怀中,那先前始终没有反应的女修终于抬头,两双过于相似的面容看着他,露出了一模一样的笑容。
她们站在九幽阴兵阵的边缘,池谶苍白的手指划破空间,打开了通往鬼域的大门。
鬼门大开,此间无论生魂或死魄,都被鬼王亲自领着进入鬼域之中。
而鬼门边,这两双有七成相似的面容笑着对真仙道:
“再见了。忘了说,我不喜欢同人打赌。”
不周山会
第179章 一个灵魂
以往若是有肉不周山会身未亡的生魂进入鬼域, 总会引得万鬼群起攻之,吞噬美味的生魂来壮大自身的力量。
可这次,这群生魂是由鬼王亲自带回来的, 一进入鬼域就被安置在王城,哪怕四大鬼君多少都听到了风声,可到底是多年下来鬼王积威甚深,到底是没人敢把主意打到他们身上来。
太史宁魂魄在空中悠悠地飘了一圈回来,看着躺在床上双眼紧闭面容平静的自己的肉.身, 总觉得这个视角格外奇特。
一道进入鬼域的其他人都是同样, 毕竟能像这样以旁观者的视角来看着自己的机会确实非常难得。
鬼王殿中单独辟了一间不算大的宫殿,供安放天衍六人的肉.身,毕竟鬼王虽然可以庇护生魂, 却无法放着一群大活人大摇大摆地在鬼域自由穿行。
池谶对天衍弟子们还算客气,或许是因为他少年时期曾在天衍求学过,勉强也能算得上半个天衍弟子——虽然他哪怕是客气也是冷着一张臭脸看不出太多丰富的表情, 但凭借他手下四大鬼君们对他的了解, 鬼王对于这群不知从何而来的生魂们态度绝对算得上不错的。
四大鬼君们察觉到这差别对待, 纷纷开始心头打鼓,担心自己拼杀多年才闯出来的鬼君之位被这群来历不明的生魂们影响, 近来不约而同地到鬼王殿刷存在感,感觉他们鬼王大人近来的心情仿佛是黄沙天的风,完全让人捉摸不透到底什么时候会发作。
观察了几天后,四大鬼君终于明白了, 原因出在大医师身上。
这也不奇怪,这些年他们鬼王但凡情绪大幅度波动, 一定是为了大医师, 他们早就已经习惯了, 只是这几日他们发现大医师总是往转生池那里跑,那地方是初入鬼域但过于虚弱的鬼修温养魂魄的地方。
听说这批跟着生魂们一道进入鬼域的还有一百多个新转化的鬼修,境界放眼望去都个顶个的高,但灵魂却一个比一个脆弱,有一个算一个,全进了转生池温养。
要说大医师作为医者,天天去转生池看看自己的病人,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他们隐约听说大医师这次不是为了治病,而是为了私事。
准确的说,是私情。
坊间传言,大医师去转生池是为了个新来的男鬼修,对方死前还是个佛修,佛修转生成鬼修,这在鬼域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原本四大鬼君还不信,可最近看他们鬼王一日比一日阴沉恨不得要吃人的脸色,似乎也不容他们不信。
最初几天,四大鬼君还觉得这几个修为低下的生魂翻不起波浪,甚至都无法适应鬼域的生活,谁料几天后,这六个生魂在鬼域各个都混得如鱼得水,尤其是其中那个姓楚的女修。
到鬼域的第七日,楚青鱼哼着小区从王城街边慢悠悠地回到鬼王殿,她手里挎着个竹篮,篮子里装满了各式各样鬼域的灵丹妙药,几乎都是市面少见的能温养壮大魂魄的珍品,若要临时去寻,也不是找不到,但就是要多耗一段时间。
楚青鱼回来时,鬼王殿大大小小一众鬼修们像嗅到了蜜的熊,一群人高马大的鬼修,跟在一个小姑娘身后,排成长队老老实实地进了殿,眼巴巴望着楚青鱼。
没一会儿,四大鬼君也闻风而动,四人在大殿相会时,不约而同露出了“好巧,你今天也在”的笑容,实则心里恨不得赶紧把这个想吃独食的鬼一脚踹出去。
哪怕是身为亲师姐的云近月,看了这一幕也不免感慨。
果然,厨子在哪都受欢迎!
来这里之前,他们对鬼域唯一的印象便是前两年途径鹿梦城时那场可怕的鬼门大开,自那之后便留下了鬼域是个阴冷诡谲地方的深刻印象,若不是来此一遭,这样的印象指不定要跟着他们上仙界或是进坟堆。
可在这住了几天,天衍众人发现鬼域还挺有趣,除了修炼方式迥异外,也和人间一样,人声鼎沸,灯红酒绿,热闹得很。
唯独有一点——成了鬼修之后便不再食人间滋味,和人间修士们主动辟谷不同,成为了鬼修,无论修为高低,再重新修出人身之前,都尝不出任何的味道。
这也正常,毕竟都只剩灵魂了,鬼域都是修士,虽然往后食之无味有些可惜,但都是经历过辟谷的,偶尔有些馋虫,倒也能够忍住。
直到这个叫楚青鱼的生魂来到鬼域。
也不知道她究竟生了双什么巧手,修的什么怪异的功法,总之无论什么奇怪的东西,在她手中都能变成鲜美的食材,她做出来的吃食,甚至能让鬼修尝出味道!
已经近百年闻不到食物的香味,尝不到食物味道的鬼修们时隔多年,再度回忆起了曾经当人时候的感受,一边吃一边潸然泪下,连连给楚青鱼塞鬼域的宝物,恳求她多做些,用什么换都行。
几天后,甚至连四大鬼君都已经倒戈,天天不着痕迹地打探着楚青鱼今日又做些什么,众鬼们爱屋及乌,一时间倒让一同前来的天衍其他人也成了鬼域的香饽饽。
谢莲生颇为复杂地感叹道:“楚师姐果真是居家旅行必备伙伴。”
毕竟在楚青鱼是能用天雷做饭的人,现在给鬼修做饭……似乎也并不奇怪。
他看着一群鬼修们吃饱喝足向楚青鱼作了一揖离开,而楚青鱼收获着满满一堆温养灵魂的宝物转身道:“我给大医师送去,大医师说今日这波用药后,那些前辈们应该能醒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振奋了起来。
傅离轲眉峰微敛,眼神默默移向鬼王大殿后方,原本霜天晓住的宫殿旁,整个鬼王殿最僻静的宫殿。
那里一反常态地开了一院的花,这些粉白的花都生长在一棵树上,他们来的那日还没有这棵树,是第二天出人意料地突然长出来的。
和他们集体合住的待遇不同,砚青和明烛都各自拥有一座单独的宫殿,这倒也没什么,比较微妙的是……任平生被带着一道住进了明烛的殿里。
天衍众人看到傅离轲的反应,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众人微妙的眼神互相交错,最后是云近月清了清嗓子,低声道:“这事再拖下去也不合适,要不……咱们还是去看看?”
她说这话时也不知抱着怎样的心情,但表情就跟做贼似的。
谢莲生摸摸鼻子,轻咳一声:“……谁先去?”
他反正是不太敢。
离朱每每一说到这事就脸色阴沉,跟别人欠他三辈子的账似的,这凤凰脾气爆,也并没有人敢触他的霉头。
云近月目光游移,嘴里一本正经地说:“也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她本身就是咱们的师…同门,七天了,于情于理咱们都该去看看。”
因为实在不知该喊师妹还是该喊什么其他的称呼,云近月尴尬地改了口,骤生急智,用“同门”这样一个此刻最适合的词来称呼那人。
“那——”
云近月说得如此慷慨,众人四下乱飞的眼神又挪回到她身上,齐齐用期待地目光看着这位大师姐身先士卒。
可云近月话到嘴边,急转直下,以剑修的果决毫不犹豫地将这尴尬又沉重的任务甩了出去:“太史师弟,你们太史家号称全家上下都是明烛前辈的资深研究者,这个重要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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