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时光回溯到上个世纪90年代初。
海城一带也算是江浙的富庶地区,除了捕鱼为生的老土着,也有不少开印刷厂和木材厂的生意人。慕家老爷子跟着父辈挨过了战乱和各种政治运动,好不容易等到改革开放,赶上了下海经商的热潮,便成了海城玉溪镇第一批富起来的人。
慕连海从小生活优渥,不好读书,二十出头养成了个混不吝的性子,风华正茂的年纪,却是个老生意人了。他对父辈长野没兴趣,自己开了个滑冰场,后来因为有人打架闹事差点出人命便草草关了门。几年后娱乐兴起,香港的电影歌曲风靡内地,慕连海便动起了想开歌厅的心思。
菜市场门口的修鞋匠阿武说:“哥,你看,现在咱们这儿的歌厅也不少,你家祖奶奶不是留给你一葡萄园吗?我看外国电影里都把葡萄做成酒,要不然你开个那什么——电影说的酒吧,卖酒又能唱歌跳舞,要做就做不一样嘛。”
慕连海一想有些道理,于是海城的第一家酒吧“旺角卡门”就此诞生,那便是蓝莓之夜的前身了。那会子慕连海喜欢王家卫的电影,最爱的就是这一部《旺角卡门》,他的一腔英雄主义情结全在这儿上面了。
侠骨总与柔肠并行,电影里的阿华爱上了阿玉,现实里的慕连海爱上了酒吧驻唱的蔷薇花。
年轻的慕连海放荡不羁,长相俊朗,颇有几分痞气,是海城不少女孩子的梦中情人。情场浪子,风月里浸淫几年,生意越做越好,一颗心却无归处。每每看着修鞋匠阿武笑呵呵地回家,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他有些羡慕了。
那天,酒吧里来了一对双生姐妹花应聘驻唱,一首《当爱已成往事》让梁蔷和梁薇在海城一举成名。两人是孤儿,相依相伴长大。明明是一样的脸,但个性却大不相同。姐姐梁蔷清纯如水,妹妹梁薇明艳如火。
出众的美貌难免招致诸多不怀好意之人,酒吧也算半个风月场所,90年代初,海城黑白两道,人员混杂。慕连海虽人脉广,为人仗义吃得开,但难保有不识相的在他的地盘撒酒疯。
非常平常的日子,他护下了被客人调戏的一对蔷薇花。于是,一眼纠缠,一世纠缠。
是梁薇最先追求慕连海的,她生性大胆泼辣,像带刺的玫瑰。可爱情就这样,出现的时机太重要。如果是几年前的慕连海,一定会被她深深吸引。而对于当时心如止水,一心渴望建立稳定家庭关系的慕连海来说,安静温和的小白花梁蔷恰到好处地走进了他心里。加之他的英雄主义作祟,这样的女孩子最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了。
可造化弄人,哪里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
那是一次酒后的意外,慕连海将梁薇错认成未婚妻梁蔷。慕连海醒来后懊悔不已,给了梁薇一笔钱本想就此揭过,可两个月后梁薇当着梁蔷的面,告诉慕连海她怀孕的事实。
梁蔷伤心远走,慕连海迫不得已与梁薇结婚。直到婚后,慕连海才得知怀孕的事情根本子虚乌有,就连当初那场酒后意外,也是梁薇存心设计,只奈何木已成舟。
梁薇和慕连海的婚后生活并不快乐,时光消磨她的爱意,曾经的潇洒玫瑰在日复一日的猜忌里变得敏感多疑,也将他的忍耐和冷漠推至极限。
“你闹够了没有。”又一次,慕连海夺门而出。
他将酒吧的生意交给了下面的人,自己另开了间葡萄酒出口公司,借着生意为由,常年不回家。
慕连海没想过自己还能遇见梁蔷,在去往马来西亚的船上。
她依旧在唱歌,一如他们初见。
《当爱已成往事》的旋律缓缓响起,台上台下,宿命般的目光碰撞,越过他吐出的烟圈,无声地交织、缠绕。
漆黑的夜,翻涌的浪,船上的客房里。
慕连海贴着墙壁靠在床尾,梁蔷坐在梳妆台前,镜子里倒映出她单薄的身躯,以及身后男人半明半昧的脸庞
慕连海的烟还未抽完,“阿蔷,这几年你还好吗?”
梁蔷低头,一双眼睛因为哭过而微微红肿,“没有好不好,日子还得过。”
“对不起。”他压抑着内心的浪潮。
“都过去了。”梁蔷拿起梳子,梳齿寸寸嵌入她乌黑的卷发,像是无法割舍的亲密爱人。
“过去?”慕连海掐灭烟头,“你怎么忍心啊,阿蔷。”男人的双手禁锢着她。
梁蔷挣扎不及,她该忘了他的,虽然是他对不起她,可他结了婚也是事实。梁蔷想起离开前梁薇对她说的话:“姐姐,从小到大,你要什么我都帮你争取,惟独这一次,我帮不了,也让不了。姐姐,你就让我一次吧。”
她慌乱地躲着他的吻,又在男人不容抗拒的诱哄里沉沦。慕连海,大约就是她此生的诅咒和毒药。爱恨两难,戒断如剥皮拆骨,痛不欲生。
慕连海将梁蔷带回了海城,另置了一处房产安顿她。
回家的那天,梁薇破天荒地做了一大桌子菜,“你回来了,洗洗手吃饭吧。”
慕连海不解,“你这是做什么?”
梁薇摆弄着桌上的饭菜,笑容苦涩,“没什么,就是累了,连海,咱们不吵架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慕连海拧眉,没有多说。他认真看着眼前的人,结婚前,她是多骄傲的玫瑰,是他将她变成如今这副样子。她终归是他的妻子,他爱梁蔷,但也不能丢下梁薇不管。慕连海心生愧疚,对待妻子的态度比往日好了许多,同房的次数也比以前多了些。
梁薇也如那日所言,脾气变得温和,不再偏激猜疑,那个晚上,她抱着慕连海,“我怀孕了。”
身侧的人蓦然一僵,梁薇又小心地补充道,“这次去医院查过了,是真的。”
慕连海翻过身,拍了拍梁薇,难得的温柔,“知道了,你早点睡,养好身体。”
梁薇在他怀里,酣然入梦。
慕连海却一夜无眠,两天前,他宿在梁蔷那里,听到了一样的消息。他年纪也不小了,两个都是他的孩子,他谁也无法割舍。
在他看来,梁蔷很懂事,她常常说是自己对不起妹妹,所以让慕连海多回家陪他的妻子。慕连海听见她这样说,愈发心疼。当初,本该成为他妻子的人是梁蔷。
慕连海回家的次数变得频繁,常常买不少孕妇的补品。谨慎如他,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有的关心都是一式两份。
待产期间,梁薇变得格外安静,她收敛自己所有的不安、猜疑,她像是一只被拔光了刺的刺猬,再也没了攻击性。
慕连海却可笑地怀念起她从前骄傲地带着荆棘的模样。
十月三十日,梁薇的羊水破了,慕连海慌忙将她送去医院待产。途中,他接了一个电话,神情为难。
梁薇却察觉到什么似的,笑着对他说:“去吧,姐姐只有你一个人。”
慕连海惊讶,“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梁薇摇摇头没说话,慕连海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抱歉,阿蔷情况危急,有大出血的迹象,我得去看看。”
梁薇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眼角干涩,却是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了。
梁薇是顺产,生了一个漂亮的男孩。她抱了抱孩子,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将孩子放回温箱里,独自一人去了医院的天台。
梁蔷九死一生,从鬼门关晃了一圈才险险回来,母女平安。两个孩子的出生前后相差不到十分钟。
慕连海见梁蔷这边已经安全,便想着去梁薇那边看看。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孤独生产的女人,想起她年轻时候热烈的模样,于是他给女儿取名叫慕烟,烟火人间,希望她炽烈地活一生。
他抱着孩子,想着待会儿如何向梁薇解释一切,想着如何让两个孩子名正言顺,他想了很多,唯独没想到梁薇已经没有机会听他说了。
万般爱恨,在那纵深一跃里如风消散。
慕连海是在梁薇的日记里才知道她早就知道了一切。
他把梁蔷从马来西亚带回来的第一时间,原本去接他的梁薇便看见了所有。她看着它对自己的姐姐如何温柔细腻,旧情难忘。她一时分不清,到底谁才是那个多余的第三者。
那时候国内还没有产前抑郁的说法,直到很多年后,慕连海才明白,梁薇的内心早就荒芜贫瘠,了无生机了。
梁薇给慕连海最后的纸条里是儿子的名字,慕泽,愿他如水稳重而包容,千万别学自己偏激执拗的母亲了。
可后来的事情,谁能知道呢,慕泽或许就骨子遗传了母亲为爱生为爱死的基因。
梁薇死后,梁蔷深觉愧疚,她本想离开慕连海,可是梁薇的遗言里交代了让她好好照顾两个孩子。于是从此以后,死去不是梁薇,而是梁蔷。
那个安静温柔的梁蔷硬生生将自己活成了已逝的梁蔷,她走火入魔般地将自己全部的爱与羞愧倾注在慕泽的身上,忘记了自己真正亲生的女儿慕烟。直到一场车祸,濒死之际,她满脑子想的还是慕泽,让慕烟远离慕泽,不能让慕烟毁了慕泽。
是了,她终于成功地将自己变成了梁薇,一生如此。
……
慕连海在邮件的最后写道:小烟,爸爸这辈子对不起你姨母,对不你母亲,也对不起你。我深知自己罪无可恕,我将用自己的方式弥补。爸爸不期待你的原谅,至于你和慕泽,难道非彼此不可吗?这世界那么大,人那么多,何苦呢?
慕烟没有看下去,她不知道慕连海最后两句是问她还是问他自己。
何苦呢?她也不知道,她试过了,一次又一次地推开慕泽,伤害他,忘记他,可他总能走到她身边,满身伤痕地也要拥抱她。
慕烟笑容惨淡,梁薇,不对,是梁蔷还真是厉害,用自己的死来道德绑架她这个从未被爱过的女儿,迫使她答应和慕泽的诀别。
总有人问,世上哪有不疼孩子的父母?没有吗?那为什么她这么痛苦。
凭什么啊!
梁蔷,凭什么啊!凭什么我要为你的愧疚,慕连海自以为是的深情承担后果!
儿时,她一直以为慕泽才是妈妈的亲生儿子,自己大约是捡来的。谁曾想,亲生的那个是她,不被爱的也是她。
多残忍啊,这样的事实。
她怎么不是慕泽的亲妈呢?怎么不是呢?明明就是!
多余的那个人从来是慕烟自己。
可年少恶作剧般的引诱,却早已不知不觉深入骨髓。
那日的机场送别,她送走了慕泽,也送走了心中那一团悄然滋生却还未来得及燃烧的火苗。
慕烟搬离了米歇尔的公寓,一边疏远着慕泽,一边放逐着自己。
她独自流浪在天南海北,直到遇见了黎湛,成就了另一番动魄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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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话】穿插了一下父母的故事,过渡了一下慕烟如何从慕泽走到黎湛,下章终于要写黎湛了。大家别不喜欢他,他也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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