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连月,年少相识。
高中时代我们双姝齐名,明争暗斗互相攀比。但我总能胜她一筹,因为无论如何,她日后都得乖乖喊我一声嫂子。
我和她哥连霁有婚约,还在娘胎的时候就定下了。
什么叫如日中天,就是我萧家,香港总督都得给满七分面子。
七岁那年,我便知道自己有未婚夫,港督之子,将来只能嫁给他。小时候听说港督是英籍,英王亲自任命派驻到香港,我突然担心起来,那我的未婚夫岂不是有洋人血统?万一他长得很丑怎么办?
在家里哭了一个下午,眼睛哭得通红,最后软磨硬泡缠着爹地带我去中环半山总督府,我要偷偷看一眼连霁哥哥长什么模样。
那年连霁十二岁,在宴会厅弹钢琴,弹一首《水边的阿狄丽娜》,旋律柔和沉稳,音符自他修长指尖轻盈地流淌出来。
连霁身姿挺拔坐得端正,白衬衫黑西裤,黑色领结绑得一丝不苟,法式双迭袖口系着精致的水晶袖扣,堪称矜贵优雅的世家公子典范。他不紧不慢地按下最后一个琴键,微微侧过脸,从容地朝我笑:“矜矜。”
又起身来牵住我的手,带我坐上琴凳,他就坐在我身边,手把手教我弹钢琴,饶有耐心。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连霁,他教了什么我完全记不得,只记得小小的心脏砰砰直跳,就快跳出喉咙口了。
他一边教一边给我讲这首曲子的故事,国王爱上了少女雕像,日夜向众神祈祷,希望能与少女同衾共裘长相厮守,最终感动了爱神阿弗洛狄特,赐予雕像生命。
连霁声音温柔似水,又似清风徐来,慢慢吹渡到我耳中。脑海里幻想出画面,堤岸蔓草,水波漪漪,少女柔美秀丽的面庞,金色长发披落肩头,清晨曙光中熠熠生辉……
一切都宛如童话描绘的那般梦幻飘渺,如果不是讨厌的连月突然哒哒地小碎步跑过来,生硬地挤进我与连霁之间,强行隔开我们二人。
她蹬我一眼,扭头朝连霁委屈地抱怨起来:“哥,你怎么从没教过我弹琴啊?”
我指尖伸过去,拉住连霁的衣袖,轻拽着摇了摇,软软糯糯地喊他名字:“阿霁哥哥……我是不是不该……”
连霁轻声制止:“阿月,不要这么没礼貌,你把矜矜吓到了。”
趁他垂眸,我得意地朝连月眨眼睛,唇角微微上扬勾起,十足挑衅姿态。
后来好几年里,我的梦想就是能够与连霁一同坐到三角钢琴前,四手联弹那曲《水边的阿狄丽娜》。
再过分一点,能够与他同衾共裘。
连霁比我大五岁,虽然生在香港,但仍旧是英籍,早早安排好回英国接受教育。没过多久,他便被送回英国,进入伊顿公学。这所贵族中学以等级森严、精英摇篮、绅士文明而闻名于世,我一度怀疑连霁是不是被这里的绅士教育教坏了脑子。
但他确实是我此生见过的,唯一配得上温文尔雅这个形容的男人。
毕业后,他又先后进入牛津大学、桑赫斯特皇家军事学院深造。
前者不必介绍,后者则是丘吉尔的毕业院校,据传闻,英国军情六处高层之间,至少七成官员曾在此学校就读。连霁无意进入情报部门,他将来是准备做外交官的,政治生涯已经规划好了,基本会承袭他父亲年轻时走过的道路。
连霁常年居住英国,只有度假才得空来香港,我们相处时间少得可怜。
连月这个臭丫头,当年输了第一仗,从此怀恨于心,不仅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要与我攀比相争,更是竭尽全力地充当电灯泡,妨碍我与连霁本就难得的二人时光。
随着年岁渐长,每当我想与连霁有进一步实质性进展,她总要跳出来,阴阳怪气地劝连霁,说些什么迂腐道理,比如哥哥爱一个人要好好珍重,可不能轻易就这样那样,此类云云。
我气得要死,一度怀疑连月是不是兄控,是不是暗恋她哥,将来我嫁过去岂不是要和小姑子打架?不止一次和萧逸抱怨过这类事。
偏偏连霁还真就秉承着伊顿的绅士礼仪,面对我时克己守礼得要命,我们之间最亲密接触不过接吻,还是我主动凑过去亲他的。
从总督府回去的路上,爹地问我对连家公子满不满意,我大大方方坐在他腿上撒娇:“满意!”
想了想又求他,能不能也给我买架钢琴,爹地一口答应下来。
那便是我当年的生日礼物,贝希斯坦路易十五三角钢琴,洛可可风格的绘画雕饰,金箔镀满琴身,雍容奢华至极。
放置在我卧室里,可惜我琴艺不精,没怎么弹过,纯粹当装饰品了,倒是长大后萧逸好几次把我抱到上面弹我。
说起萧逸,他比我早出生六个月,按血缘辈分来说,他是我的亲表哥,但是从前我不曾开口喊过他一次表哥,因为他不配。
他是小姑姑的儿子,小姑姑是我爸爸唯一的妹妹,未出嫁前是萧家小小姐,深受奶奶宠爱,全家的掌上明珠。
萧逸八岁那年,一家三口回萧家主宅探亲遭遇车祸意外,小姑姑和小姑父不幸当场去世,只留下萧逸。
奶奶坚信死因蹊跷,一直坚持要彻查车祸真相,爹地起初详细查过一次,最终结果以意外结案。后来奶奶再度提起,爹地只当她失去了最心爱的小女儿伤心,每每都找借口敷衍过去。为了安抚奶奶,爹地决定将已经入了族谱的萧逸认养回萧家,跟我们同吃同住。
红楼梦里说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到了我们家,变成了天上掉下个萧哥哥。我第一次见到萧逸的时候,已经大致从佣人七零八碎的闲谈中了解清楚他的来历。
我对他说:“你真倒霉。”
他虽然只比我年长半岁,却已经高出我一个头,默默站在萧家会客大厅里,微微偏头打量着我。
说来也怪,我与萧逸都有泪痣,生在眼尾,只不过一左一右,倒像出生前就约定好一样,对称起来了。
不知为何,自打萧逸进家门起,妈咪便一直不待见他,态度冷冷清清,好像当这个人不存在。都说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她心里想什么我一眼就能察觉端倪,微微蹙下眉头我就知晓该如何说话怎么做事。
我讨好妈咪,开始有意无意地找萧逸的茬儿。
妈咪这般高贵身份,自然不能同小孩子计较什么,但我比萧逸小,又是女孩子,还有个萧家大小姐的身份,随心所欲地胡闹,顶多被念两句娇纵任性罢了。
或许是因为难产而生,我自小体弱多病,家庭医生隔三岔五就要被车接过来上门问诊,严重的时候我还要住进萧家名下的私立医院。
妈咪请来奶奶最信赖的命理师,为我测八字算命格,顺便也给萧逸算了一轮。毕竟都是萧家小辈,领回来养,不仅吃穿用度上不能亏了他,这种事自然也得顾及他。
这位全香港最有名的算命师傅算出结果是,我与萧逸相生相克,万万不能长久养在同一屋檐下,否则必有一陨。
现实也很巧合地印证了这一说法,萧逸身体健康,而我日益孱弱。
算命结果真假并不重要,令妈咪满意就足够了。最重要的是,奶奶也听得一清二楚。
后来我每次生病,妈咪都有意无意地站到奶奶面前抹眼泪:“矜矜又病了,她生下来身体就弱,现在越来越弱,也不知道还能再陪我几年……”
如此云云。
久而久之,奶奶听腻了,她当然清楚妈咪话外之音。
事实上,奶奶自从听闻小姑姑去世噩耗,大受打击伤心过度,终日萎靡不振。这回干脆搬出了萧家主宅,带着几个贴身佣人住进庄园最后面的小庭院里,家里一切大小事务全部放权给妈咪,自己吃斋念佛,不问世事。
如此这般,萧逸与我的地位尊卑便愈发明显,吃穿用度也渐渐不再一致。虽然他还顶着个表少爷名号,但萧家上下,乃至与萧家交际往来密集的世家望族,都知道萧家这一辈里只有个正儿八经的大小姐,没什么少爷。
最严重那会儿,萧逸是不能与我和爹地妈咪同桌吃饭的,更别提住进我们家的主宅别墅,他和管家佣人一起住偏楼里。
我很小的时候,趾高气昂地训过萧逸:“你就是我家一条狗懂不懂?我让你看庭院大门,你今晚就不能踏进家门。”
萧家佣人都活成了人精,看碟下菜惯了,有几个渐渐开始蹬鼻子上脸,喊萧逸表少爷的时候,阴阳怪气。
我听见了很不高兴,萧逸再不济也是我亲表哥,我能肆无忌惮地欺负他,但这些下人怎么敢的。特意好心地恩准萧逸教训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佣人,但萧逸摇头说不必,我冷眼看他,轻嗤出声。
“下人就是下人,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今天你不把他们训怕了训乖了,日后有他们爬到头上作威作福的时候!到时吃了苦头,可别后悔。”
萧逸只问我一句:“大小姐,你说我与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确实没什么区别,寄人篱下,看人脸色。
倘若萧逸心底一直将自己放于这样轻贱低微的位置,那他的地位便永远只能这样,一辈子做萧家下人,一辈子跪着仰视我。
我嘲笑他一句:“贱命。”
话说出口,这才觉得有点重,毕竟他还有个架空的表少爷身份。于是拉住他的手轻轻地晃,晃得萧逸不得不看向我,目光里有些茫然困惑,但恨意惧意倒是全无。
幸好他不怕我,他要是胆敢流露出一丝恐惧神情,我立马一耳光扇到他脸上。萧家的男孩子,怎么可以怕一个还没自己高的小姑娘。
如果他恨我,我也会同样一耳光扇过去,我是他的大小姐,我爹地供他吃穿供他念书,他怎么敢狼心狗肺地恨我。
我软下声来,好言好语同他讲:“逸哥哥,我不是故意骂你的,我就是生气,我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你。”
“你是表少爷,我是大小姐,只有我能欺负你,你也只肯让我欺负,我们之间是相互的,是两厢情愿,对不对?”
其实这个逻辑很强盗,但萧逸不敢说不对。更准确来说,他在我面前已经彻底丧失了是非对错的判断标准。
虽然萧逸不说话,但手还是乖乖地被我捏在掌心里,没抽出来。我就又轻轻拽他的手晃了两下,非把他晃得心旌荡漾,心软无比。
“你是不是怪我啊?”
我哄他,尾音软得带哭腔,都快赶上我平日里向爹地撒娇了。
“没怪你。”
萧逸终于开口,好像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事情。
“逸哥哥,你最好啦。”
我吸了吸鼻子,假意破涕为笑。
张扬跋扈的是我,委屈巴巴的也是我。
萧逸呢,萧逸是活生生的玩具,被我捏在掌心里,任我打任我骂,骂完再哄,就这样颠来倒去地玩儿,玩得他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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