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池倾阳坚信,她只要活着,他有一万种方法把她找出来。
然而一转眼,九月,大学即将开学。
无人得知谭落的行踪。
她没和朋友联系,没去监狱探望父亲,也没有拿走a大的录取通知书。
她似乎是铁了心要将自己从这世界抹除,想让所有人都忘却自己,把自己从他们的生命中彻底消去。
她没留下别的东西,只留下一道池倾阳解不开的难题。
池倾阳再也打不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不论什么时候,听筒尽头只有冰冷的提示音。
“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他明知这个结果,还是一遍又一遍地拨打。
李淑芳的开颅手术还算顺利,可老太太做完手术,话少了许多。
医生推测,可能是伤到了掌管语言系统的区域。许多患者在开颅手术后罹患失语症。
池问海说不会的,怎么可能呢?他家老伴像只小鹦鹉,要是不说话了,他可得无聊死。他警告众人,这话可不准讲了啊,谁讲他跟谁急。
老头开玩笑般,说说笑笑,最后躲去没人的地方哭。
八月,一无所获的池倾阳去了趟监狱。
他见到谭落的父亲,期望谭永德说出女儿的去向。
就算没有一个明确的地点,他身为父亲,至少能猜出女儿会去哪里吧?
池倾阳怀揣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谭永德望着初次谋面的少年,伸出两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夹烟的姿势:“我想抽根烟,你能给我留点零花钱吗?我很久没有抽过烟了。”
池倾阳愣住了,他不懂监狱的运作体系,不知道这里面居然还能抽烟。
他说一会儿问问狱警,看怎么才能让谭永德抽到烟。
“我给你烟抽,你告诉我,谭落去了哪里。”
谭永德咧嘴笑,露出黄牙:“死了吧。”
男人的指缝里卡满黑泥,他挠了挠胡子拉碴的下巴,态度冷漠:“她上回看我,说过,让我当她死了。”
池倾阳离开前,谭永德念念不忘地喊:“别忘了我的烟。”
抽烟?做梦吧。
要不是有防弹玻璃挡着,池倾阳想替谭落抽死他。
毕业典礼后的几天,池倾阳收到了班级合照。
照片正面,有三十一名学生。
照片背面,也只写了三十一个名字。
那张合照成为了王翠星的黑历史,因为谭落没来,她一直在哭,哭得两只眼睛肿成了桃子,不得已,顶着红肿的眼睛拍了照。
照片上,一贯笑容灿烂的江澈面无表情,他试着去调动情绪,不想用一张丧脸为高中画上句点,可他实在笑不出来。
池倾阳剪掉照片的塑封,他在自己的毕业照背面补上了谭落的名字。
就写在自己的名字旁边。
要债的人再没来过小红楼。
仿佛有人与他们取得了联系,表示自己愿意承担一切,求他们别再去伤害那无辜的一家人。
池倾阳原本想着,债主这边也是一条线索。
因为他了解谭落,那个女孩一身倔骨,平生最讨厌亏欠。她不会逃避,肯定会选择还钱。
他爱她倔强,也最恨她倔强。
若不是临行前那晚,她亲口暗示了他。
若不是他亲自确认过女孩缱绻的眼神。
池倾阳一定会误以为,她对自己的感情只是玩玩而已。
她的离别太过无情。
有些小姑娘明明身体那么温软,怎么偏偏长了一颗比冰更冷硬的心脏?
电话打不通,池倾阳坚持不懈地给她发消息,期盼她能看到。
[谭落,你安顿下来了吗?]
[你住的地方安全不安全?有没有人欺负你?]
[你要记得好好吃饭,你吃得那么少,身体很容易出问题]
[我到处找你,找不到,我都不知道你这么会玩捉迷藏]
[我报了a大。如果想我了,就来a大找我]
[你不要一个人在外面流浪,我不放心]
这些文字是投进汪洋的沙砾,半点水花都激不起。
池倾阳离开南琊去上大学的那天,连续半月的晴空突然阴云密布,一场大雨毫无征兆地浇下来,泥泞了他离家的路。
到了a大,他在美术学院的报到处守了一整天,引来无数人假装路过,实则偷看。
他把谭落的名字写给负责签到的人:“学长,如果这个女生来学院报到,请你马上联系我。”
戴眼镜的学长扶了扶镜腿,狡黠一笑:“学弟,这是你女朋友?”
“嗯,我把女朋友弄丢了。”
此言一出,弄得a大表白墙连夜挂出一条置顶公告:
【医学院池姓大一新生有女朋友!请大家不要再投稿相关内容!墙墙坚决抵制一切挖墙脚的行为!】
谭落没去a大。
池倾阳托人打听了每一所设有书法专业的院校,大家都说没有谭落这个人。
他开始购买书法相关的期刊杂志,关注各种书法比赛的获奖名单。
还是没有。
他拿着放大镜到处看,始终找不到谭落的名字。
也许,她换了个名字,所以他才毫无收获。
为了确认这种可能,他着手研究谭落写过的每一幅字,想通过辨认字迹去认出她。
时不时地,王翠星和江澈会叫他出来吃饭。
三人互换信息,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大四快要结束时,三人组聚在一起吃饭,各自聊着未来的打算。
王翠星打算留在北京,江澈也差不多。
池倾阳说,他打算去南方。
王翠星以为那边有什么好机会。
池倾阳解释道:“我没仔细找过南方。谭落怕冷,我猜她可能在那边扎根了。”
王翠星哑了半晌,好心劝他:“池倾阳……你放下吧。你再找下去,要找到猴年马月啊。”
小星星不似当年那么乐观,她说了两句重话:“我们找了这么久,一点结果都没有……我有时候在想,谭羲之真的还活着吗?”
“星星!”江澈示意她别再说。
池倾阳一言不发,只是闷头喝酒。他喝得烂醉,江澈开车送他回出租房。
上了大四,实习变多,池倾阳搬出了宿舍,一个人住。
他勾着朋友的肩膀,意识不清,唯有那个人的面容烙印在眼前,挥之不去。
“哎,江澈。”
“说。”
“我想问你个问题。”
在江澈的印象里,挚友无所不知,很少向他提问。
“你问。”
池倾阳说:“你能忘掉谭落吗?”
过了四年,江澈也变得圆滑了不少。
他的答案不重要,江澈看穿了问题的本质,反问一句:“你忘不掉,对吗?”
池倾阳短促地呵气,酸涩苦笑:“是啊,我试过了,我忘不掉。”
那个女孩短暂地途径了他的青春,她的发尾抚过他的唇,在他心上写下一首墨迹斑驳的未完长诗。
高中三年,他所有浓烈的记忆都与她相关。在那之后,他再未见过那么娇艳的狂花。
如果不曾见过阳光,或许还能忍受黑暗。
可他见过了自己的阳光,叫他如何接受这惨淡收场?
“江澈,再陪我喝点吧。”
刚才碍于王翠星在场,男人们不敢放得太开。
江澈没说废话,直接叫熟悉的酒吧送来两箱啤酒。
“成,陪你喝。”
一夜宿醉。
东方既白,曦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在他的眼帘上。池倾阳睁开眼,头昏脑涨。
江澈昨晚打车回去了,池倾阳的出租屋太狭窄,他没地儿留宿。
屋里一张单人床,两排书架,一排是各类医学著作,一排是书法相关的典籍和杂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