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行芷走到能望见那排房屋时,天色已经暗沉了。十二月的初冬尚不算冷。集资房户型狭小,厨房都朝向一面,灶台旁的两扇平开窗,这会儿鲜有热气透出来。
她原打算在江边再捱会儿,便推脱周五放学晚,回家时间不定。顾蘅早先应了,这会儿又叫她回去,大约是有事。
抬头扫了眼六楼,厨房没人,只有客厅透出来的光,让窗户比周遭亮些。
顾蘅没做饭。
顾行芷呵出口气,清淡的白雾升腾起来。
她又想起前几日的梦。
城郊的客运站。
当天车次少,候车厅只有一个窗口开启,人都挤作一堆。顾行芷杵在中央,忘了自己要去哪儿,也不知道怎么来的。她身上没带行李,只荷包里揣了几张现钞。
她心下烦闷,打算出去,四周的吵嚷让人头疼。
转头就看见一个高挑的女人,候在门口糖炒板栗的小摊旁。
戴了圈黑纱遮面的顶帽,身穿一袭光泽熠熠的黑裙,外披件墨绿大衣,斜斜靠着车站门口的立柱,对正舀栗子的老板说:「不用封口,现下吃的。」
这道光鲜的背影在人群中尤其突出,顾行芷目光稍停了会儿。
她正要经过,女人横出藕白的小臂拦住她,手上提着袋栗子,「刚出锅。」
是道入耳但陌生的声音。顾行芷停下,并未转头去答。
女人旋到她跟前,放下擎着的香烟,又开口道:「怎么不回家?」
顾行芷抬眼,瞧见一抹瘦削的下颏。
「我们认——」
女人拧了下她的耳根,问道:「还是说,你迷路了?」
顾行芷走到四楼了,腿有些发酸。她和顾蘅搬到麓孔后就住在这幢九十年代的楼房里,七层,一层两户,楼道里是老式的菱形格花窗。
四楼被人扔了些废弃家具,堆迭起来快到顶。外边的光投进来,在楼道形成忽明忽暗的格子,合上家具的剪影,看起来像不可名状的怪物。
声控开关坏了,没有居委和物业,邻里都懒得修理,就这么坏了大半年。灯泡耷拉在两扇房门中间,偶尔发出喑哑的电流声。
顾行芷怕黑,走到四楼时总疑心角落里会冒出什么鬼怪。她压下心头怯意,两步三阶地跑到六楼敲门。
顾蘅开了门,看着门口的顾行芷微喘,笑她:「快高中毕业了,胆还这么小。」
顾行芷微恼,走到沙发喝了半杯水,才嗔道:「那你不下来接我!」
面前看着她浅笑的人没有辩驳,等顾行芷稍平复了呼吸,才开口:「我们要搬家了,阿芷。」
顾行芷忽然想起刚才见到的女人。
她回过神,顾蘅语气平静,不似在开玩笑。
「你的户籍还在上海,要回去考试的。」
顾蘅过来揉了下她的脑袋,「而且,我要过去工作了。」
上海。顾行芷在这个世界的前十年。
她对上海没有太深的印象,十年间脑海里永远是昏昏沉沉、辨不清真假的影像,一迭一迭闪过,始终抓不住。在平常日子间或涌上来,细探又像泡沫样散了。
顾行芷自小便不相信命数轮转,也未纠结过前世今生。
顾蘅大她六岁。
自顾行芷懂事起,顾蘅就是她的监护人。
父亲缺席她们的童年,母亲是个不归家的赌鬼。
顾川一直在海南,攒了些钱,说不上多,但足够购置房产。两个女儿盼着新居,顾川却拿所有的钱买了车。
顾蘅带着顾行芷在手术室外等候时,家里年长的女人已经消失了,留下五十万险金给十四岁的顾蘅、八岁的顾行芷和昏迷不醒的顾川。
顾川出了车祸。车上三人,只他活了下来。
放弃继续治疗那天,顾蘅推着痴傻的父亲,转头对顾行芷说:「回家了,阿芷。」
顾川下半身瘫痪了,颅骨被撞瘪一大块,从正面望去好像被生生一刀切断。从前英俊的男人现在已经闭不上嘴唇,只能任涎水流到领口。
顾川失去了大多数记忆,智力也回到幼童水平。他整日安静不语。
偶尔也能听到细细的呜咽。
顾蘅的负担在两年后大大减轻了——半夜起身的顾川从轮椅上摔下来,头磕在床沿上。
那天刚过完除夕不久,顾蘅给他备了几杯酒,让他好入睡一点。
顾川一晚都没有呼救,第二天被发现时,已经没了鼻息。
顾蘅把房子出租了,居住了十年的屋子,腾空后也没多少行李。房客是顾川的同学。
顾蘅收起合同,对着眼眶湿润的大人点点头,「那么房租每年上涨8%,谢谢叔叔照顾。」
顾行芷不知道顾蘅是怎么选中麓孔的。
等她真正坐上客车,看着身后的上海越来越远时,才感到一阵极淡的凉意。
她和顾蘅都太冷静了。
她解释不清这种感受。
好像她看着顾川死后平静的面容,和正一点点远去的家乡,应当难过。好像心底有个声音在责备她,你活该承受这些悲痛。她的灵魂却飘得越来越高,看着底下的躯壳面无表情地经历至亲逝去。
她转身埋进顾蘅怀里。顾蘅没说话,轻轻抱过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