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陆满庭还收了力道,每一鞭都不至于让老皇帝即刻死去,像是故意地折腾,要让老皇帝好生地感受被鞭打的滋味。
老皇帝终于受不了,痛骂道。
“为什么?为什么朕对你这般好、这般信任你,你却要恩将仇报?!”
陆满庭停下动作,深邃的眸底掠过一抹悲凉。
他挥了挥衣袖,侯在门边的侍女被甩了出去,半掩的内殿大门也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合上。
卧房里,就剩下陆满庭、老皇帝和苏吟儿三人。
陆满庭抚过敞开的衣柜、雕花的月门、书桌的棱角处深深浅浅的刀印,还有置物架上摆着的精美青花瓷瓶。
他拿起地上的铁链,在锁头处摸了又摸,清润的眸底是藏不住的巨痛。
“恩将仇报?这些都是你该受的惩罚!”
他望向惊诧的老皇帝,一字一句皆是疯魔。
“二十三年前的灭门惨案,难道你不用还么?!”
*
二十三年前,大将军陆鸿打了胜仗,领着三万将士从关外回来,老皇帝亲自来迎。
当年的老皇帝正值壮年、意气风发,不似如今这般昏庸,晓得忌惮朝中权臣,偶有闲情逸致会批阅奏折、管理朝纲。
城门口,陆将军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跟着顶软轿以及三万将士。
侯在两旁的老百姓们早早就听说了,陆将军带回了个娇滴滴的美人儿,生得花容月貌、娇美异常。陆将军甚是爱怜,远在漠北的时候,两人就择日完婚了。
那软轿里坐着的,定是陆将军新娶的夫人。
陆将军翻身下马,单膝跪在地上:“皇上万康!”
老皇帝赶紧迎上前:“快快请起!爱卿辛苦,朕为你举行了宫宴,你可一定得来。”
陆将军应下,君臣之间相互恭维了几句,大街上,当着老百姓的面,委实不方便多说什么。
老皇帝瞧了眼陆将军身后的软娇,好奇道:“那可是你刚过门的妻?”
陆将军笑了:“内子羞涩,没见过大场面,皇上见笑了。”
按照大庸国的规矩,妇人坐在软娇中,不得天子的召唤不能随意出来,恐冲撞了天子。
老皇帝也不强求,没说什么,恰好一阵风刮过,吹起红色的珠帘,露出一张美若芙蓉的脸。
那莹润如脂的肌肤、秋水般的眸子、红艳艳的唇儿,直让老皇帝看呆了。
陆将军干咳了一声,侧身挡住老皇帝的灼灼视线,提醒道:“皇上?皇上?”
“哦,”老皇帝半晌回过神,眸中不乏失落,勉勉强强地笑道,“今晚的庆功宴,带着你夫人一同前来,也好介绍给朝中大臣认识认识。”
陆将军笑着应下:“行。”
老皇帝回了皇宫,跟丢了魂似的,浑身不得劲,没用午膳,早早躺在床上午休,眼前尽是刚才见过的美人儿。
恰好大理寺汪正卿、刑部尚书和左右都御史前来谏言,商议不久前的一桩案子,见老皇帝兴致缺缺,问了多遍,终于套出了话。
大理寺汪正卿:“皇上想要陆将军的夫人,也不是没有办法。”
刑部尚书:“对,就看您舍不舍得。”
几人相互看了一眼,把计划说给老皇帝听,老皇帝心有疑惑:“听说他俩感情甚好,他能舍得?”
左都御史:“这哪是他舍不舍得的问题?天子在上,看上他的女人是他的荣幸!”
右都御史:“那可不是?皇上您不是忌惮他么?担心他功高盖主?不如借着今晚的机会,来个斩草除根!”
大理寺汪正卿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皇上,难不成您怕?”
“怕什么!朕何时怕过?”老皇帝拍案而起,想了想,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头,“陆鸿心思可细了,想要在他酒里下毒,不容易。”
刑部尚书拍了拍心口:“放心,皇上,我们是他拜把子兄弟。这事交给我们,准给您办得妥妥的!”
陆鸿有六个结拜兄弟,除了大理寺汪正卿、刑部尚书和左右都御史以外,还有大理寺的两个少卿,人称“京中七杰”。
七个兄弟自小一块长大,念同一个私塾、捅同一个鸟窝。后来陆鸿参军去了,远在漠北,联系得少了,和另外六人渐行渐远,但难得见上一面的时候,喝酒吃饭也甚是热情。
在几人的精心安排下,当晚的庆功宴上,意外发生了。
六个兄弟轮番向陆鸿敬酒,老皇帝则全程盯着陆鸿的夫人瞧,眸色很是玩味。觥筹交错间,陆鸿被下了毒酒,瘫倒在地上。
满宴的文武百官吓坏了,忙叫传唤御医,却被老皇帝制止了。
大理寺汪正卿:“好你个陆鸿,皇上如此器重你,你居然想要谋反?”
刑部尚书:“你提前书信给我们几兄弟,希望我们助你一臂之力。我们苦口婆心地劝你,你却不听。”
左都御史:“没想到你如此卑劣,竟然想用毒酒谋害皇上,幸亏我们哥几个提前发现了。”
陆鸿百口莫辩,怒骂道:“你们血口喷人!我知道了,你们故意陷害我,陷害我!”
陆鸿瞧着老皇帝得意的神色,再看了看身侧吓得花容失色的夫人,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老皇帝不管,更不理文武百官的疑惑和声讨,当场下了诏书,将陆鸿以谋反罪打入狱牢,没隔多久,又下令将陆鸿满门抄斩。
陆家三代英杰,共计一百二十三人,全部死在滂沱的玄武门。
那日,大雨淋漓、风雨飘摇,全京城的老百姓撑着伞、哭泣着前来送行。
*
老皇帝从回忆里抽出神。
二十三年前的灭门案,他当然记得,因为行刑后,六月天忽地下起鹅毛大雪。
漫天的白絮飞舞,连着下了整整三个月。大庸国那一年粮食锐减、收成减半,记载的史书上也有这一笔。
只不过史书记载的,都是老皇帝愿意让世人看到的那一面。
陈年往事,已被深埋黄土。隔了这么多年,怎地又重见天日了?
老皇帝大骇,望向陆满庭。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陆满庭瞥了一眼老皇帝额角下的陈年伤疤,笑地很是玩味。
“怎的,当年拿青花瓷瓶砸你,你忘了?”
第51章 过去
那一年的陆满庭, 只有七岁。
初春的天刚刚化了雪,寒得很,簌簌冷风吹得干枯的树丫子乱晃, 可不论怎么晃, 树上挂着的破了的纸鸢就是落不下来。
皇宫的后院深处,一间残败的小院落隐在竹林之间, 两旁是黄了叶的杂草。堪堪望去,三间青屋瓦子仅能挡风遮雨, 在寒风中摇摇晃晃。
小陆满庭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麻衣, 惦着脚,很努力地去够树上的纸鸢, 差了一截, 够不着。
向上的姿势让衣摆短了许多,才到他的小腿处, 露出白净的未着足袜的脚腕。
斜睨到远处有一根沾着青苔的竹竿,他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去捅纸鸢的边, 好不容易捅下纸鸢,却不慎将纸鸢搓了个洞。
他将纸鸢托在手心,用满是冻疮的小手, 笨拙地去抚纸鸢上的洞。
一个美丽的妇人放下手中的针线活,从檐下的小板凳上侧身,直起累弯了的腰,望着小陆满庭叹口气。
“庭儿,纸鸢坏了飞不起来, 母后给你做个新的。”
小陆满庭摇头:“不了, 母后, 糊一糊,还能用。”
妇人是大庸国的皇后,一身素衣掩去了风华绝代的妩媚,却藏不住端庄的风雅和娇贵的气质。
算起来,母子被老皇帝打入破旧不堪的冷宫,已有两年。
讽刺的是,老皇帝断了母子的口粮、且不准宫人接济,却同时保留了皇后和太子的头衔。
大庸国的历史上,有哪位皇后和太子,明明生活在奢华的皇宫里,却过得如此不堪呢?
一切源于两年前。
两年前,小陆满庭还是不谙世事的太子,深得父皇的喜爱,和母后一起生活在富贵的慈宁宫。
小陆满庭自幼聪颖,三岁能背古诗、五岁能作词,去翰林院的夫子那上学的时候,常有翰林院的侍读围在一旁观看,夸他写的字极有风骨,全然不似五岁的孩童。
老皇帝极为满意,对他甚是上心,上朝之时常将他抱在腿上,让他同听文武百官的谏言,若是遇见小陆满庭不懂的地方,会细细地讲于他听。
这日,老皇帝在养心殿批阅奏折,惯例让小陆满庭念奏折给他听,皇后娘娘则端着一盘果脯侯在旁侧。
果脯是各个州府进贡的,酸甜的橙子、入口即化的柿饼、切成长条的杨梅......摆了满满一大盘,这些都是京城的春日极少瞧见的。
许是昨晚没睡得好,皇后娘娘托着果盘摇摇晃晃,有好几次险些摔着。
初春的殿内烧了正旺的地龙,不似外头冷得慌,待久了,倒透着一股子热气。皇后娘娘穿着对襟的锦袍,交叠的领口倾斜,不经意间露出尚未结咖的鞭痕。
小陆满庭蹙着眉心。
母后身上时常有伤疤,各种各样的,有鞭子抽的、刀尖划的、烛蜡滴的......自他记事起,她的身子就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他问母后,这些伤痕哪来的?是谁打得您?儿臣让父皇杀了他!
母后不回话,凄美的眸子蒙着迷离的水雾,让小陆满庭给她吹一吹。
小陆满庭吹了,母后就笑,说——庭儿,母后不疼,一点不疼。
小陆满庭正纳闷着,老皇帝伸出右手去拿托盘里的果脯,没抬头,寻着以往的位置,落空了。
老皇帝大怒,瞧了一眼昏昏欲睡的皇后,反手就是一巴掌。
——“啪!”
娇弱的皇后倒在红色的地毯上,那些稀罕的果脯也洒了一地。
老皇帝更气了,也不顾儿子是否在场,对着皇后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弱小的女子毫无招架之力,咬着红唇把头深埋,将所有的委屈和呜咽悉数吞下。
小陆满庭吓坏了,第一次见到这般肆虐的情景。
他本能地护在皇后的身前,用小小的臂膀抱住皇后的头,哭喊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