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七一恍身,出了门,喟叹一声:这个傻丫头。
梁彩枝本是个美人轮廓,但颊侧布满黑斑被人嫌弃诟病,祛了黑斑后,乃是个清秀水灵的大美人。
世人爱美颜,尤其好色登徒子,再不提她克死双亲的孤煞命格,先前瞧不上她的人,纷纷登门柳家说亲。
说亲队伍中,不乏权贵之家,虽说入高门只能做个妾,然嫁妆令人动人。
柳媒婆挑花了眼,拿不准主意,便拿着一沓小郎君的庚帖,去找算命先生批八字。
看梁彩枝与哪家联姻,更旺她柳媒婆的财。
康大仙瞧了案上瘫着的众多庚帖,随意翻一翻,掐着手指头,方要张口之际,被木七以术法操控。
康大仙讷讷道:小女未到嫁时,仓促结姻,只怕人财两空。
柳媒婆便暂搁梁彩枝的婚事,等待嫁吉时。
翌年,暮春。
天阙城的大国师,代李氏皇家到宿新郡龙母台,为承虞国祈运。
传闻国师乃半仙之人,自宿新郡而生,自承虞国开国始皇帝起,连续辅佐三十余位帝王,护佑承虞国风调雨顺,国运昌隆。
甚至有这位懂阴阳五行,谙风水兵法的国师在,外藩不敢动异心,党项亦不敢侵扰。
如此,才有了承虞国五百余年的太平盛世。
半仙入城郡,涤尽一切邪煞霉运。
每次国师到访宿新郡,城里总多出一堆办喜事的人家。
柳媒婆亦赶着国师入城郡的好时机,给梁彩枝暗中定下了郡守府的谢老管家。
虽说谢管家已上了四十寿数,且有些秃顶,但权势颇重,在郡守府是个说话分量极重之人,郡守大人遇难事,除了与自家娘子商量,便是要听一听谢管家的意见。
谢管家此次纳妾,是因管家大娘子多年无出。纳了妾,好延续谢家香火。
柳媒婆十分满意这门亲,说起来梁彩枝是她半个女儿,她便是半个娘,若嫁给谢管家,便成了郡守府的内眷,它日行走于街市坊间,她面上添不少光。
管家大娘子是个重面相的人,尽管柳媒婆将梁彩枝夸得天花乱坠,还需得过一过她的眼,面相刻薄或妖媚的不成。
柳媒婆便带着梁彩枝去见管家大娘子。
恰逢国师到郡守府做客,管家娘子被相公唤去帮忙,柳媒婆便改道入了郡守府。
柳媒婆暗中思量,待谢管家见了梁彩枝的好模样,没有不满意的。即便大娘子不大愿意,也会想法子娶回家。
彩礼钱,她需得多加点,于是向穿梭的丫鬟,打听了管家所在,欲让管家先见一见梁彩枝。
梁彩枝被留在院角的假山一侧等候。
恰时,国师与郡守夫妇一行,行至院前赏百枝莲。
郡守夫人发现国师的眼睛并未多停驻在开得娇艳的百枝莲上,反而多瞅了几眼丈远距离,假山角落里的一位姑娘。
姑娘一身素衣,袅袅婷婷,白白净净,即便远观,亦能分辨出是个难得的好皮相。
小姑娘似乎一人对着假山说话,时不时拿手遮一下眼睛,像是被吓到的模样,怎么看脑子都有点问题。
但国师似乎觉得十分有兴趣,虽不曾开口问什么,但临走时,冲着小姑娘的方位勾唇一笑。
国师一向端肃,嫌少有笑容,郡守夫人便将那位小姑娘放在心里。
当天夜里,郡守夫人召见了梁彩枝,送了一对金钗,认做干女儿。
寺庙后院,木七汲取不探泉水煮菩提茶时,绕着蔷薇花的后门吱得一响。
还未见到人影,木七笑意先至。抬首,果然看见梁彩枝捧着个檀色木匣子走来。
“元宝叔叔赌输了钱,郡守夫人替叔叔还了赌债,元宝叔叔算得上我半个父亲,这份恩情我得还。他们让我入国师府当差。”梁彩枝上来直接道。
“国师府?”木七自然晓得前几任郡守,依着天阙皇城国师府规模,为国师往宿新郡打造的那座恢弘府邸,他更比常人谙习对方身份。
国师同他一样,出自断背山。本是上古白泽神兽遗留的一抹灵气,约莫五百年前,化形而出,辅佐承虞国开国皇帝李长焱,治乱世,平旱灾,护国运,启承虞盛世。
大概每隔数年,国师会从国都天阙皇城,至宿新郡龙母台为国祈福。
至多留城郡半月之久。
“你可想去国师府当差?”木七问。
梁彩枝点点头。
“若是因为银子去做差,大可不必。我这里还有些余银,你可拿去还了郡守夫人的情。”木七暗暗幻出个钱袋,递给梁彩枝。
梁彩枝小脸一红,“怎么能收你的钱呢,再说我都答应了郡守夫人,不能失信的。”
木七见人已有了主意,便不再勉强,而是玩笑道:“入国师府当差,应颇为清闲。待国师回了天阙城,那诺大院子便成了空院,你岂不是要闲得拔院子里的草了。”
梁彩枝一扬小脸,“没主子伺候,我还落得清闲呢。可即便不清闲,我也想留在国师府,好过整日听柳大娘絮叨彩礼婆家。”
木七收敛玩意,“柳媒婆与张元宝一个贪得无厌,一个懒散嗜赌,你勿用真当自己是她们的女儿。养育之恩虽重,但持恩挟报,是为恶相。日后少与那对夫妻亲近,若遇困难可来找我,或说给七爷听听。”
梁彩枝垂睫,“我的心事,最是不能说予七爷听。”
“哦?为何。”
“我,我不敢。”梁彩枝嚅嗫道。
山风将一片菩提叶一瓣蔷薇,高高卷起,又静静吹到泉水里,圈圈涟漪散尽,归于平静。
梁彩枝将手中的檀色木匣子递过去,“这个劳烦你替我保管,但你切记,不能打开。”
木七接过檀色匣子,眸带促狭,“里头该不会是什么凶器、销赃之物吧。”
梁彩枝有些急,“当然不是。里头装得是世上最温柔的东西。”
七爷庙的后院,安静了近一个月。
木七坐在菩提树下,藤木摇椅上,望着那道关阖许久的蔷薇后门。
那丫头也该来了。
按往历,国师至多留在宿新郡半月,可抬头望天,依稀可见白泽之气笼罩整座郡池。
不知国师为何迟迟未回国都天阙。
不知那丫头在国师府过得如何,有没有被欺负。
木七打算去趟国师府瞧瞧。
她喜欢喝他炒得菩提茶,还有山栗子,木七便稍了两包动身。
倏地,前庙传来异动,木七瞬间落在泥塑神像前。
原是只狍子精来偷贡果子,木七怜惜山内弱灵,往常傻狍子来偷食时,只当没瞧见。
然,这次,傻狍子将他藏在神龛内的檀色匣子翻了出来。
“大胆狍子。”木七一呵,傻狍子吓得丢了匣子逃窜出去。
匣子被摔开,里头露出一截帕子。
木七弯身拾起。
素帕染着淡淡菩提香,边角用术法勾勒一片绿叶,正是他当初递给梁彩枝擦脸的那方帕子。
那天,小姑娘跑来寺庙避雨,雨水花了颊面上的黑斑。
他记得他递予她帕子时,说:“你的脸,花了。”
那方帕子,被她带走后,未曾还回。
木七端着帕子凝视许久,角落绿叶旁多出一小行绣字:山有木兮木有枝。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木七去往国师府途中,唇角抑不住上扬。
他终于明白,她当初为何问他可有想过结婚生子。
而他对她说姑娘大了总要嫁人时,她为何快哭了。
因她心里的人是他,想嫁的人,亦是他。
国师府门口,木七刚巧看到国师的双骢马车,停在一对玉狮子前。
国师先下了轿子,随后车帘一卷,梁彩枝探出一颗脑袋。
滚着暗纹的宝蓝袖口轻抬,国师亲自扶梁彩枝下了车轿。
木七听到随行的一个丫鬟,唤梁彩枝二夫人。
梁彩枝貌美,入国师府被相中,本不稀奇。
那对相携的身影,渐渐步入国师府大门。
朱漆铜环的门扇,关阖的一瞬,彻底掩去那抹纤细身影。
木七的心脏,于一刹那间,紧缩了下,之后是空落落的疼。
很轻的那种疼,足以忽略,可那层层叠叠漫上的空落,却那般重。
木七攥紧手中帕子,对着天空浮云,淡淡一笑。
他想,倘若,檀木匣子不曾打开就好了。
温禾走在通往落脚别院的小路上,国师府灯烛渐亮,暖色光晕笼着边角的胭脂色蔷薇,烘出一分柔情三分静谧。
眼前的黄昏景致,恰似木七与梁彩枝之间的故事。
清清浅浅的静谧中,掺着淡淡甜蜜花香,方嗅到花香,天已暮色,来不及欣赏娇花的绮丽,世界将没入暗夜,徒留一份萧索惘然。
一声惊悚尖叫划破平静,前方院子继而喧嚣渐起。
温禾寻迹望去,是玉岚郡主的合欢苑。
外出探搜邪祟无果的几位少室山弟子,恰好归来,听了方才的惊恐叫声,齐齐赶往合欢苑。
玉岚郡主殁了。
死在自己床榻上。面色紫青,眼瞳外凸,布满血丝。
更怪异的是,十指蜷曲向上,像是在发狠地挠着什么。
廖深行带着专探尸气的方士赶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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