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倾把排骨咬在嘴里,支支吾吾回道:“你别说我了,你之前说过要戒烟的。”
周岭泉一笑。
从前她与周岭泉同桌吃饭时,要不便是饭后有其他重点活动,各自心猿意马,要不便是饭后匆匆要赶回工作。
谈不上温馨。
倒比不上此时此刻。
从前再亲密的举动也有过,如今对坐着安生吃一顿饭,倒让她觉得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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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梁倾坐在沙发上与林小瑶发信息。
林小瑶说林慕茹情况稳定,也认得人,心情不错。
梁倾又问‘她问起我了吗。’
那边‘正在输入’了许久,停顿几下,才回过来说:‘没。不过刚刚我爸爸跟她聊了会儿天,姑姑看上去挺平静的。你别心急。’
‘嗯嗯,没事。’
‘姐... 你今晚还回来吗... 嘿嘿嘿。’
‘想啥呢... 沿江这一边小路不好走,封冻了,你叫舅舅舅妈等会沿大路开,先回家,我等会儿自己回去。’
‘不行就别回来了... 怕路上出事... 不过... 姐... 记得带/套。’
‘...’
这小丫头真是记仇得很。
她放下手机,见周岭泉站在水吧那块喝水,办公桌上电脑还亮着。周岭泉问她:“你要走了吗?我送你?”
“不着急。你要工作么?”
“我也不着急。你想看电视么?春晚?”
梁倾笑说:“好啊,看看呗。”
周岭泉走过来,倾身去拿遥控器,梁倾看他口袋里露出一截儿,是工作手机。她抬手抽出来,说:“今晚别想着工作了。你说我要多休息,我觉得你也是。世界没了你,还得照样过这个年。”
电视打开,里头早已是红橙黄绿,视觉上热闹非凡。
周岭泉语气格外温柔地说,“好啊。”在她身边坐下来。
春晚是老生常谈,周岭泉却看得极认真,目不转睛。梁倾懒懒倚着,看他侧脸,好笑问:“好看么。”
“我许多年没看过了,怎么跟小时候看过的差不多。”
“差不多好看?”
“差不多... 无聊。”
梁倾笑,目光移向窗外,说:“小时候过年比较有意思,吃过晚饭,大人打麻将,我们小孩子就坐在一块儿吃零食烤火,那时候还是在乡下,烧的是那种炭盆,总会有较大的孩子带我们出去玩爆竹。你这种城市长大的孩子大概没有这样的经历。”
电视中演到一个舞蹈节目,大概是海洋主题,深浅流动的蓝色,投映于他脸上,清澈的忧郁质地。
“那时候北城还未禁烟花,除夕夜我家总是很多人来拜年,多是我外公从前的战友和一些老部下,携家带口,我外公不喜欢我在人前,我经常从二楼顺着一棵树爬下去,去陆析家玩,他家过年没有那些规矩,小孩子们会在院子里放烟花。他爸那时南下经商,会从南边弄一些时下新奇的烟花来玩。”
“看不出来,你还会爬树。”梁倾揶揄他。
周岭泉颇为少年气地耸耸肩,说:“陆析教的。”
手机震动起来,说曹操曹操到,是姚南佳来电。
自然先是问她病情,聊了几句,姚南佳问:“那啥,周岭泉是不是在你那儿...”
“...”
“我猜就是。他昨天饭桌上,着急忙慌就走了。”
“那还不是你瞎说话...”
“我那叫运用夸张的修辞手法。”
“...”
“那啥,你叫他听电话,陆析说要给周公子拜年。”
周岭泉将电话接过去,对面大概是调侃他,他面上是很闲散的神情,有些笑意,说:“知道了。代我跟你爸妈拜个年。”
换回梁倾,姚南佳说:“他倒是去躲清净。听说周家几位长辈见他不在都不满意... 好歹是过年嘛,他们家又最重视这些规矩,迂腐得很... 诶,有些话既然凑到一起了,就说清楚比较好。我看着你们都着急。”
姚家并陆家都在澳门过年,背景喧闹,间或有孩子的欢笑和尖叫声。
梁倾挂了电话,室内寂静。方才因接听电话,电视也被静音。
周岭泉曲着腿坐着,离她不远,正端详她打电话的样子,气质静谧。他近来清瘦,又未西装革履,像那张照片上学生时代的样子。
她觉得自己是流落他方的名画或者古董,被来自故乡的少年端详描摹。
“周岭泉。”
“嗯。”
她朝他伸出双臂,顷刻被拥进熟悉的怀中。
两人侧叠于沙发上。
她想起和何楚悦看韩剧,里面说:人之所以有两只手臂就是用来拥抱钟爱之人的。
漏洞百出的煽情台词。
人的两只手用来钻木取火,制造工具,敲打键盘,还可以用来制造暴力,杀人放火。
她想到此,笑出声来,破坏了某种一点即燃的氛围。两人之间只剩这个松弛的拥抱。
在这个房间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病痛,他们的可以以任何方式靠近而不接受世人的揣测和道德的规整。
“我妈妈是因为我继父病的。”梁倾淡淡说。
她知道,周岭泉于她的家庭私事上从不探究,她不提,他绝对不问。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父母离婚很早。”
“嗯。七八岁?”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时候我性格有些内向,也没有什么朋友。那天放学之后我一个人走回家。还没到我家那条巷子,领居家一个孩子跑出来叫我。我还记得他小名叫阿毛,平时是那种很霸道的孩子,我有点怕他。那天他特别兴奋地说,‘梁倾你爸爸开大汽车回来了。’... 九十年代嘛,我们那里家里有辆摩托车都是了不起的事情,何况是轿车... 后来你大概也猜到了。他是来跟我妈离婚的。”
“我并不怨恨我妈。虽然我们曾经一度非常疏远。我父亲离开后,她独自抚养我长大,在卷烟厂做女工。在那个年代,无论过错在谁,似乎女人都要承受风言风语。那些平时对我其实挺和善的叔叔阿姨,免不了背后也要议论几句。身边亲近些的,则都在劝她要趁年轻找个人嫁了。她还是没听,还是一个人带着我。直到我初中,曹家华自南边回了望县。”
“...她与曹家华少年时代就认识,从前是有真感情的。我从前不懂事的时候,自然也怨恨过。但到了今天,早就理解了她的选择。她既没有接受良好的教育,也没有任何的社会资源,若将你我置于她的境地,恐怕可能会做出更糟糕的选择。”
“至于曹家华之后变成什么样的人,这不是我妈的问题,她只是不幸。”
梁倾叙述的语调太冷静 ——她不是示弱,也不是博取同情。
她只是一本书,今夜将自己翻开,想让一个亲近的人去读。
“曹家华... ”
“他死了。那时候我为了能让我妈与他离婚,有一次与他大吵,他将我推倒,我妈推了他一把,他手里有刀,自己把自己扎死了。”
周岭泉的呼吸沉沉的,在她的耳边,令她虽说起可怖的往事,心中也觉得安稳。
“你锁骨上那道疤...”
“是。是那时候留下的。”
梁倾顿了顿,还有心思调侃,问“其实小时候我想做警察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种。”
“那是梁山好汉,不是警察。”
周岭泉闷闷地答,又将她圈得很紧。
梁倾想,他的针织衫一定很贵,摩挲在脸颊上,软得不像话,她蹭一蹭,笑起来,看不到他的脸,听他问:“笑什么。”
“过年嘛。开心呀。”
“哦,这么开心。新年有什么愿望。”
“有一堆。希望我妈快点好起来,希望工作上钱多事少,希望明年给我舅舅舅妈换个车。”
静了一会儿,她以为周岭泉睡着了,从他怀中蠕虫搬挪了挪,得以和他平视。发现他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样近看才觉得,他与他父亲长相最不同的是那双眼睛。大概是继承于他母亲。
她与他对视,诱哄似的说:“周岭泉,你可以吻我。”
他摇摇头,不肯再拉进距离,却将怀抱收紧。
梁倾觉得好笑,想起从前在南城的酒店房间,调情索吻总是很直接,说不了几句,便到了床上去。
现在一个拥抱都好谨慎,像已经过界。
她越过他肩膀,看落地窗外,江城灯火缈缈,开始飘雪。大概十二点迫近,有烟花冲向灰蓝的天际,又与雪共同落下。
不像望县,那里没有高楼华宇,没有盛大焰火,但大概因依托山地,冬季常有大雪,但在她记忆中并不寒冷。
很奇怪,她与周岭泉在一起时最常想起故乡。
她说:“那你有什么新年愿望。跟我说说。”
周岭泉似是真有在认真思考,过一会儿却惜字如金说:“好像没有。”
“这不像你。”
“为什么。”
“那时候,你跟我说的,你是个贪婪的人,要很多很多的钱,还有地位,还有好多大胸美女!”
两人小孩似的,笑成一团。
“我怎么觉得有人恶意曲解我。”周岭泉与她眼对着眼,看她的眼睛里映出自己的脸。
“是么... 我这叫文学再加工。”
静了片刻,她说:“那把你的愿望借我,我再许一个。”
“什么。”
“希望周岭泉新的一年,更快乐。”
周岭泉没接话,像抱枕头似的,将她的背部锁紧,梁倾再难看到他的脸,埋在他肩上,听他呼吸沉重,空了一会儿,闷闷说了句:“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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