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最终分手也是在校园里,女朋友拉他去图书馆,仪式感十足地用机房电脑提交了回乡选调申请,叉掉网页的时候洒脱地跟他说:“分手吧,我要把你也叉掉了!”
江何记得他当时挺难过的,可现在死活也想不起来到底有没有吃过这家食堂了,只记得一向软脾气的兔子小姐放狠话时眼睛也红红的。
江何排队买了两屉小笼包,一屉肉馅一屉豆腐馅,打两碗甜豆浆,两人对坐呼噜呼噜地吃。
孟杳这一晚上先是热乎的关东煮打底,然后酒和零食没停,这会儿没胃口,吃得比江何慢。
江何三下五除二喝完了豆浆,忽然问她:“上次那钢笔,不是送给钟牧原?”
还问呢,孟杳想到便觉荒唐,“当然不是。”
“那送给谁了?”
孟杳回想林拓奇形怪状的脾气,那可真是她 crush 最不准的一次,摆摆手,“没送出去。”
话音刚落,想起什么,“噢,我是不是还没给你钱来着?!”
怪不得她这段时间翻来覆去,老觉得自己欠着江何什么东西,那钢笔可真不便宜。
孟杳心里松快了,“多少钱?转你。”
江何冷冷地觑她一眼,“你有病?”
孟杳瞪回去,平时小钱当然可以不计较,但那钢笔也算是奢侈品,对她来说并不属于小钱的范畴。
“赶紧,别墨迹。”她催。
“忘了。”
孟杳严肃道:“我说正经的!”
“这才多少钱,我还要浪费时间替你记着?”江何嗤笑,”你要送不出去就给我吧,这玩意儿确实是装逼利器,我下次送朋友。”
“…那下次拿给你。”留在她这是浪费,江何那圈子里又确实有很多有装逼需求的朋友,孟杳一思量,这笔钱省下也好。
“嗯。”江何混不在意地点个头,少爷脾气又犯了,啧她一声,“快吃,要人送还让人等你,能不能有点儿数。”
孟杳心道,要不是我喝了酒谁用得着你送。
她把蒸屉往他面前推,“你多吃你多吃,我吃不完!”
“……”
*
孟杳的预感在两周之后成了真。
这两周里,她规规矩矩地上班,林继芳老老实实地在家,甚至让她体验了一把早起有人喊回家有热饭的日子——虽然林继芳总是不到六点就在厨房叮里咣啷地折腾,还把她的锅乱用一气,她看得抓心挠肝,也没敢多说一句。
连长岚和莫嘉禾那边都很顺利。没人趁虚而入要强拆,林拓也说最后的选角有了眉目。
然而就在孟杳终于做好心理准备跟林继芳好好说道说道自己的用锅规则的时候,林继芳突然又晕倒了一次。
这天孟杳的 office hour 在晚上,九点钟才下班回家,沙发上没人,电视机关着,厨房里也静悄悄,她顿时就觉得不对劲。
走到卫生间,林继芳半瘫在地上,一只胳膊横在马桶上,整个人像那种恐怖童话里了无生气的发条木偶。
孟杳一瞬间手脚僵直,愣了两秒才走过去,不敢直接动她,无措地轻拍着她的胳膊,不断唤着。
没喊几声,林继芳幽幽转开了眼,脸上的血色似也回来了点。
孟杳见她睁眼,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又不敢完全放松,紧紧盯着她的状况,“你感觉怎么样?怎么晕倒了?”
祖孙俩对峙似的互看了半分钟,林继芳再开口,声音居然稳稳的一点儿不见虚弱,骂了句极粗的脏话,“撒了泡尿,脑袋一黑就坐不起来了。”
她抓着孟杳的胳膊站起来,孟杳能感觉到那一双枯槁的手不算无力,可也在颤抖。
“总是晕倒也不行……要不换个医院再看看?”她见林继芳居然没事儿人似的把马桶冲了水,拍拍屁股就要走,开口道。
林继芳回头,“换什么医院?上次那家蛮好。”
上回她趁孟杳出去拿单子的时候跟医生说过实话,说自己不止晕倒过一次,但每次晕了自己也能醒,醒了歇一会儿好像也没什么大事。
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感觉。林继芳当时就说:“我心里有数,你不用跟我讲好话,你就直接说,我还有多久?”
那医生没见过这么硬气有主意的老人家,笑说:“实话就是,现在看您身体确实没有其他器质性疾病。但人老了就是这样,器官退化、免疫力下降,再加上您心脏这个小问题……我目前只能说,多注意,多检查,多预防。”
林继芳觉得,这家医院至少医生不错,问什么就说什么了。不像上次那家,每个人笑来笑去,也不晓得在笑什么鬼东西。
林继芳没有拒绝,这让孟杳心中的预感更加强烈。
她蹲在卫生间地板上和林继芳对视,心想,她得有多混蛋呐,天天想着自己亲奶奶马上就要死。
“好,现在去?”她想作主。
林继芳又气势十足地瞪她,“这都几点了?你预约了?核酸做了?急什么,赶死?!”
孟杳抿抿唇,“赶死”,您还挺会用词。
“那就明天去。”
敬业没两周,她又要跟项主任请假了。
然而林继芳没等到第二天。
孟杳心里揣着事,是自然醒的,盯着天花板发了两分钟的呆,才觉得哪里不对——今天外头居然没有叮叮咣咣的声响吵她。
她心一颤,瞬间出了一身冷汗,掀被跑出书房。
卧室上了锁,孟杳使劲拍门也没人应,慌忙取了备用钥匙打开门,看见林继芳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明知没用,还是上前叫了好几声。林继芳不应。她又去探她的呼吸,好像有,好像没有;又听心跳,也是好像有,好像没有。
孟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手抖着拨了 120。
新梅雅苑离东大近,救护车来得也快,人眨眼被推进急救间,蓝色帘子拉上的声音特别刺耳。
刺啦一声,好像一道强光划了孟杳一下。晃在眼睛上,不疼,但是缓不过来。
到五分钟后医生宣布死亡时间,她终于缓过来。
医生没摘口罩,走出来跟她说死因是急性心梗。
孟杳怔了一下,木然地说:“但她精神一直很好,昨天晚上还好好的,只是睡了一觉……”
医生好像见多了这种状况,了然地点头,解释道:“这种情况在老年群体里挺常见的,再加上患者有心脏病史……请节哀。”
孟杳又说:“但我前两周还带她来检查,你们医生说那个病不严重的,吃药就好。”
这就有纠纷的前兆了。
那医生给身边同事递了个眼神,继续同孟杳解释,说急性心梗在老年群体里发病率不低,林继芳这个年纪,本来就随时有这个风险,甚至有时候情绪一激动人就过去了也是有的云云。
他戴着口罩,语速快,孟杳根本听不太清。
脑海里回响着昨晚林继芳说的,“赶死”。
等医生没了声,她看见一道小心翼翼地目光,“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但人到了年纪,生老病死……”
孟杳问:“送来的时候,她还活着吗?”
“…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医生顿住,摇头,遗憾地看她,而后猛然想到什么,“这个,她缝在睡衣口袋里……”
孟杳接过,两张张薄薄的纸,叠了两次,四四方方的一块。
她从来不知道林继芳在自己贴身衣服里缝了这么个东西。
打开一看,里头记了几样信息:银行卡卡号和密码、手机密码、每一年给静岚寺捐香火钱的明细、梅月霞和孟杳的电话号码。
最底下歪歪斜斜写一句:户口本和钥匙 fen 在床 dian 底下。
“缝”字和“垫”字她都不会写,拼音也拼错一个。
除了银行卡密码,其他都不是什么特别重要机密的信息。
但这好像就是林继芳的一生。
她一辈子需要提醒自己记住的,就是这些。
如今医院里已经没有太平间了,医院开了死亡证明之后人就会直接被拉去殡仪馆。
医生在一边轻声安慰她,和老人家做最后的告别吧。
孟杳远远地看见林继芳平躺的脸,和她今早闯进卧室时看到的好像没什么不同。忽然想到那天早上她跟江何说,如果要死的话,直接死掉比较好。
凶了她二十几年,最后倒顺着她,这么痛快地走了。
孟杳听见身后又有推车呼啦啦的声音,还有人在喊有没有床位,兵荒马乱的。
她迈开步子,走到林继芳身边,垂首最后看了她一眼,看她苍老而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的容颜。
然后抬头看了眼医生。
本来想说句什么的,开口没话讲,讲什么都不像话,好像自己跟这人没关系,只是看一眼,看一眼就可以交给别人处理。
医生感激地点头,林继芳被盖上白布推出急诊,新的伤者迅速接位,蓝色帘子又是刺啦一声。
一小时后,殡仪馆的车就来了。
孟杳站在附院后门等,感觉冷,这才后知后觉,已是深秋。穿灰色夹克的男人跳下车,核对完她手上的死亡证明和死者信息,又问她核酸结果。
看完孟杳的,指了指被袋子包着的林继芳,问:“她的呢?”
“…什么?”
“死者的,也要看。”男人说。
孟杳满脸荒唐地看着他。
男人似乎习惯了,开口解释:“规定的,我们也没办法。配合一下。”
孟杳从兜里拿出林继芳的手机,又展开那张纸,输入密码,在被巨大字体充斥的屏幕里调出核酸记录给男人看。昨天早上她出门上班的时候,带林继芳下楼一起做了核酸。
男人看了眼,有点稀奇地嘀咕句:“…嗬,24 小时。”
孟杳忽然难受极了,“你什么意思?”
那男人被她拔高的声音吓一跳,见她生气,也见怪不怪,解释道:“嗐,你别多想,我拉了两年车了,没怎么见有 24 小时的。”
“什么叫见得少?你查了多少死人的核酸,挺骄傲是吧?!”孟杳也不知道火是从哪里来的,当街跟男人吵起来,“怎么,怕死人传染你啊?!”
死人醒目,殡仪馆的车醒目,歇斯底里的女人和它们一样醒目。
不断有路人驻足为围观,那男人也急了,粗着嗓子骂孟杳泼妇,他都是按规定办事。
孟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却一句不停歇地大声嚷着。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爱讲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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