氤氲的茶香热气后,是阮珑玲瑰姿艳逸的容颜,殷红的唇瓣轻启,吹了吹热气,仿佛不是来上门催债,而是颇有闲情逸致在赏花品曲。
刘佘氏隐约听说些阮珑玲的手段,可外头将这“玲珑娘子”传得神乎其神,但她每次出入刘家,都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让人颇有如沐春风之感,甚至细致到每逢节庆,都会遣婢女给各房长辈奉上节礼……
这些诸多细节,都让刘佘氏觉得,阮珑玲心中极其看重这门婚事,是个乖巧温顺的性子。
谁能料想得到,她竟真会为了区区八百两银子,带家丁打上未婚夫婿家来?
“好哇,早就听闻玲珑娘子嗜财如命,可亲闻不如亲见,未曾想你竟爱财到如此地步,作为大房即将入门的长媳,竟带了这么多人打上门来?
你这么大的阵仗想要做什么?想围剿?想抄家不成?!”
尖锐且刺耳的怒喝声,响彻在凌乱不堪的庭院中,使人闻之皱眉。
平常若是碰上这样胡搅蛮缠的妇人,阮珑玲必定是一个眼神都不想给,可刘佘氏毕竟是刘成济的伯母,今后嫁入刘家,难免还要继续同刘佘氏打交道,若是将人得罪了个彻底,反倒也不好。
既然已将刘佘氏这话事主逼出来了,阮珑玲也不想旁人看她与未来夫家的笑话,芊芊玉指微微一抬,站了满院子的下人,便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玲珑今日上门,并非以刘家大房未过门的长媳身份而来,而是以阮家商号东家的身份而来。”
空旷的庭院中,阮珑玲依旧稳坐在交椅上,语调轻柔,眸中却透露着锋光。
她轻轻用茶碗盖拨弄着漂浮着的茶叶,然后猛然将茶盖扣上,瓷器碰撞,发出一声脆响。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个道理,伯母不会不明白吧?”
刘佘氏只觉一阵威压迎面而来,不禁心怯了几分,可那八百两本就已经落袋为安了,岂能甘心再还回去?这不亚于让刘佘氏剜肉刮心。
刘佘氏梗着脖子,强词夺理起来,“什么叫债?什么叫还?大爷早早就去世,大夫人产子后一直缠绵病榻,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将成济拉扯大,他从小就喝我的奶水,嚼着我的血肉长大,这算不算债?他要不要还?既然他还不了,是不是该由你这未过门的妻子来还?夫债妻偿,那才叫天经地义!”
“你今日不就是想要银子么?行啊!从成济迎娶你的聘金里扣就好了!权当成济偿还我这个伯母多年来对他的养育之恩了!”
债款,从聘金里扣?
此等天方夜谭若是传扬出去,定会让人贻笑大方。谁家的女儿不是顶顶金贵的?凭什么嫁人竟还要倒贴聘金?不知情的,还以为阮珑玲嫁不出去,上赶着非要嫁入刘家呢。
阮珑玲虽也觉得啼笑皆非,可她因为这笔债款已经整整两天都未合过眼了,实在没有更多的精力和刘佘氏在此扯皮。
温热清新的茶水顺着喉头划过,让阮珑玲恢复了些精力,她扶着椅背,施施然站起身来。
“伯母可想好了,今日若是交不出这八百两,生哥儿从今往后,恐出入不了天下楼,更莫说会同往年一般,近坐在周阁老身侧,听闻教诲了。”
这寥寥几句,便戳到了刘佘氏的软肋上。
这么多年来,多亏因着阮家的关系,???刘佘氏的独子生哥儿,才能进天下楼听周阁老讲学,否则以刘家的家底,哪儿能掏得起入天下楼的巨额学酬?
刘佘氏面红脖子粗,跳脚骂道,“你、你竟敢拿此事威胁我?!”
“你这般视财如命,锱铢必较的女子,若是成济真将你娶进了门,只怕今后要落得同你爹爹一样的悲惨下场!”
“果然!果然是吴云碧的好女儿,你和你那个蛇蝎心肠的娘一个样,良心全都被喂到狗肚子里头去了!”
因言语冒犯到生母,阮珑玲脸上的神情终于起了变化,那双原本带了几分漠然的星眸,骤然掀起,射出两道尖利的寒光来,仿佛想要在刘佘氏身上刺出两个血洞。
她改了对刘佘氏的称呼,冷冷哼笑了一声,“既然刘夫人说我锱铢必较,我若不算得清楚些,岂不是对不起刘夫人这番唾骂?”
“八百两仅是本金而已,欠了这么多年,理应是要加上利息的。刘夫人若不能连本带利一起还回来,今日休想善了!”
“共九百六十八两,一文钱,都不能少!”
第2章
九百六十八两。
是刘家上下几十口人,近八年的嚼用。
这个数额落入耳中的瞬间,刘佘氏不禁两眼发黑,头脑昏沉,若不是身旁的嬷嬷搀扶得及时,恐就要晕过去。
“什么利息不利息的?想来我不是你未来婆母,所以你才敢如此放肆!”
“来人!快去将大夫人从病榻上请出来,让她好好睁大眼睛瞧清楚,看看她未来的儿媳,是如何忤逆尊长、狂悖无礼的!我看她见了你这幅吃人的模样以后,还敢不敢让成济迎娶你入门!”
站在交椅旁的阿杏,早就看不惯刘佘氏的嘴脸,嗤笑一声,“大夫人的病需要静养,岂能因为此等小事受到叨扰?”
“我家小姐早就命人将院子团团围住,今日若是见不着银子,甭说是人了,哪怕是只苍蝇,也休想飞出去!”
眼瞧着阮家人多势众,寻常的那些妇德礼法,又压不住阮珑玲,刘佘氏心念一转,开始服软卖起惨来。
“你何至于要如此苦苦相逼?”
“是!这些年来,我们二房那几个不争气的子孙,是打了大房的幌子,去阮家商号支应过些银子,但那也是事出紧急,不得已而为之啊!阮家这么多年来都没来要过帐,乍然一下要偿还这么多,这不是为难人么?”
“刘家的家底旁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么?那几亩薄田,养刘家上下这几十张嘴就已是捉襟见肘了,哪儿拿得出来这么多银子……”
“并非是不想还,实在…实在……是还不起啊!”
刘佘氏一改方才颐指气使的模样,面色苍白,捂着胸口,哀戚诉说着持家不易、家道艰难的种种艰辛…
越说越伤心,从开始挤出了几滴猫儿泪后,便一发不可收拾,甚至哭天喊地跌在了地上,拍着门嚎啕出声……
这幅被逼至绝境的模样,任谁人瞧了都要动容。
可阮珑玲只静立在旁冷眼瞧着,眼角眉梢没有丝毫变化。
喧嚣狼籍的庭院中,阵风吹过,将她鬓角垂落的碎发,与衣摆裙角吹得纷乱,犹如出自淤泥,径自盛开随风而动的荷花。
“刘夫人何必同我在此虚与委蛇。
刘家的家底,不早就落入你这个当家主母的私账中了么?
据我所知,十日前,你才卖了几十亩良田,得了七百八十两纹银……”
“凑个九百六十八两,于刘夫人来说,想来不是什么难事吧?”
若是寻常的闺阁女子,或许会被刘佘氏唬住。
阮珑玲却不一样。她自小就走街串巷做生意,见过不少鱼龙混杂之人,还不至于被刘佘氏这点小伎俩糊弄过去。
耐心被彻底耗尽后,阮珑玲寒眸一沉,语调肃冷着下了最后通牒。
“阿杏,点香。”
“若刘夫人在三炷香之内,还交不出银票来,立即命人捧了欠条与状纸去官府敲做堂鼓,届时是要压人入狱,还是要刺配千里,一切事由,皆由知府大人做主!”
此言犹如电闪雷鸣在刘佘氏脑中炸裂,她甚至来不及细想,她私吞家财,私卖田产之事,是如何被阮珑玲得知的。
“你、你疯了!
竟然为了碎银几两,就要将未来夫家告上官府?!
族亲身涉官司者,不得赶赴科考,入朝为官。不仅我生哥儿的青云路要受影响,就算成济此次赴京高中了,也会受此官司的影响!
莫非你为了银子,连与成济的旧情都不顾了么?!”
案???桌已被下人搬至院中,置上铜炉,线香已燃。细烟攀着空气笔直冉冉升起,复又四处弥漫开来。
逐渐消散的线香后,是阮珑玲沉静如水,无半分波澜的眸子,她自然不可能阻了竹马未婚夫的官路,说这些话不过是要诈一诈刘佘氏罢了。
“既然刘夫人晓得其中的厉害关系,不妨抓紧时间将银子交出来,免得上公堂对峙,留了案底,耽误了刘氏子孙的前程。”
说话间,线香就已经燃了小半根。
刘佘氏被气到语窒,却再也想不出旁的办法。她是舍不得巨额钱财,可更不希望因一己之私,断送了亲生儿子今后出人头地的机会。
刘佘氏也不装了,抹了眼泪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充血通红的双眼,恶狠狠地剜了阮珑玲一眼,然后扭身就入了内间,从暗藏在床底下的小箱子中,将拿沓厚厚细碎银票全都掏了出来。
望着空空如也的箱子,刘佘氏只觉得心如刀割,痛不欲生,越想越生气,只觉怒火从胸口一直窜到了天灵盖,在怒意的驱使之下,她莽直阔步回了庭院,直至停在了阮珑玲身前。
刘佘氏气得脸红脖子粗,抬手指着阮珑玲的鼻子,劈头盖脸骂道。
“你们阮家的女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十年前,你娘为了银子将你爹赶出了扬州!
五年前,你为了继承家产,设计让你兄长葬身海啸!
今日,你又打着追债的幌子,将我刘家搅得天翻地覆!
你这般见利忘义,心思歹毒的女子,怎能安守本份,在内宅后院中相夫教子?”
“既然你这么喜欢银子,那便不要入我刘家的家门,后半生和银子一起过吧!”
刘佘氏一通骂完,扬手将指尖攥紧的那沓银票,往空中随意一抛,然后气愤扭身回了内院。
银票随风飘在空中,随着圆弧的风眼飞舞盘旋,萦绕在青衣女子身周,然后缓慢、悠然地四散落在了地上,掉在乱作一团的庭院中,沾上了污糟不堪的花泥…
那一瞬间,阮珑玲吊悬着的心,仿佛也随银票一同落下。
她今日来刘府追债前,就知必会受一番搓磨。
刘佘氏言语冒犯的这笔账,可以留着以后再慢慢算,眼下最要紧的,是债款追回来了!
只要能追回这八百两,被唾骂几句又如何?得罪了刘佘氏又如何?或许嫁入刘家后,刘氏族亲再无好脸色又如何?
都不重要,都算不得什么。
最重要的是,有了这些银子,阮家商号算是保住了。
阮珑玲下意识伸出手臂,接住了一张从身前飘下、即将掉落的银票,紧接着屈膝附身,弯下了挺得笔直的脊背,伸手朝污泥中的银票探去……
“小姐,这些银票…脏,奴婢来捡就好了。”
阿杏忙上前来劝阻,她抬起袖角抹了眼泪,语音中还带了些许哽咽。
没见过欠债的这么猖狂,追债的这般憋屈。
阮家生意做得大,玲珑娘子出门在外,也都是人人捧着的。
若是在旁处遭了这样的冒犯,怎么可能轻易饶过魁首?偏偏那刘佘氏是刘成济的伯母,小姐到底不愿撕破脸,所以才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在此受这样的屈辱。
白嫩如葱的芊芊玉指,从污泥中捡起一张银票,阮珑玲垂下了乌羽般纤长的眼睫,轻声道,
“傻丫头,银子哪儿有什么脏不脏的,咱们以前干的那些脏活累活,哪样不比这落在污泥里的银票腌臜百倍?”
不为五斗米而折腰?
那是文人雅士才配有的气节,而她不过就是一介普通的商女,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没有那般高贵的根骨,也不过是碰上了好运道,才能积攒下如今的家底。
“快些捡吧,只沾了些泥倒还好,若是银票上的拓印浸了水,便不能用了。”
可真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阮珑玲话音刚落,门廊处便刮来一阵妖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