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渚霖望见来人,眯着酒眼站了起来,踏下石阶站定,拱手垂首恭敬唤了句,
“父亲安好。”
闻着呛鼻的胭脂水粉味,以及眼前的一片狼籍,李丰渠只觉气不打一出来,痛心疾首呵斥道,
“安好?你若真想让我晚年安好,就该早日娶妻成家,让我享享含饴弄孙、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而不是没个正经,日日窝在这宅院中与那些妖妖俏俏的女子厮混在一起!”
自从先帝去世之后,李丰渠便退朝归野,将李家多年来积累的权柄,逐渐移交至嫡子李渚霖手中,过上了夫人云游四方的好日子。
李丰渠原也不是个不懂变通的死板长辈,以前也觉得儿女婚事应该顺其自然,强求不得,可直到他与李母历经三四年,踏遍了晏朝的所有河山后,儿子竟还不愿娶妻生子,这才着急了起来!
李丰渠背着手,焦躁地在厅中绕着圈子,恨铁不成钢道,
“如咱们家这样有荫封的公爵世家,最要紧的便是要开枝散叶,繁衍子嗣!
莫说京中的官宦人家,就算是寻常百姓,与我年岁相当的老者,家中早就有好几个孙儿了!只怕再过几年,曾孙孙都快要抱上了!你呢?却还是一无所出!”
“霖儿,你可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此言震然响彻在宽阔的殿宇上空,传来阵阵回声。
这样的情景,近两年每隔一阵便会上演一出。
以往父亲只是旁敲侧击,循循劝导,从未如这般面提耳命振声厉言过,现在估计是将所有耐心磨光,急不可待了。
李渚霖愈发将头深埋了埋,紧抿了抿唇边,闷声回了句,
“父亲息怒,是孩儿让您操心了,孩儿知罪。”
“知错不改,更是罪上加罪!”
瞧儿子还是这样左耳进右耳出、油盐不进的模样,李丰渠骤感头疼,
“我问你,方才那些莺莺燕燕,有哪一个?哪一处能比得上颜芙?你有时间在此处,为何就没有时间去富国公府看看颜芙呢!论家世、才学、脾性、相貌,颜芙那孩子在京中贵女都数得上名号!
最关键之处在于,她对你一往情深,且早就对外放言,只要你一日不娶,她便一日不嫁,现如今都被生生耽误到二十二岁了!去年更是因此忧思成疾,是富国公拼着性命,去慈宁宫和太后请了你与她的赐婚懿旨,病情才略略好转活了下来!”
李丰渠知说这些也无用,直直挑明,红脸粗声道,
“我今日便是来通告你!
明珠懿旨已下,这门婚事已无转圜余地!
我择定好了良辰吉日,半年之后十一月十六,你便与颜芙拜堂成亲之日!”
此言甚为笃定。
不是来商量的,而是一副公事公办通知的口吻。
空气停滞,落针可闻。
过了许久,李渚霖才蹙紧了眉头,寻求着哪怕一丝转圜余地,
“张颜芙再好,可孩儿对她无意。
这门婚事,实非孩儿所愿。”
“非你所愿?那你倒是说清楚道明白,你心中所愿到底是谁?”
李丰渠极其无奈地摊了摊手,“你若是有心爱之人便也罢了,凭她是谁都好,只要有,为父也不怕得罪那富国公府,也愿为你违逆皇命抗旨不尊,好让你另娶心爱佳人!”
心爱佳人?
呵……或许曾经有过,李渚霖视她为真情真爱,但那人只将他视为玩物,说二人不过是露水情缘。
思及此处,李渚霖浑身都僵了僵,指尖也攥紧了袖边,只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你不说话,那便是没有!”
“既然没有!颜芙便是你最好的选择!
满晏朝去挑,也再挑不出这样与你般配的女子!以前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你又何苦让此事僵持着,使得众人都下不来台呢?”
是啊……
何苦呢?
何苦为了个身份低贱,水*性*杨*花,连妾都不配当的狡诈商女,而去拒绝一个出生名门望族,贤良淑德,待他一往情深的贤德正妻呢?
莫非让今后几十年的岁月时光,去为那短短月余的情好时光陪葬么?整整五年,他甚至已为此踟蹰了整整五年了……够了…他理应将那段岁月彻底忘记,迈步朝前了……
“一切依父亲大人所言便是,孩儿…遵命。”
随着皇榜的登出,天下百姓都晓得了扬州出了个十八岁的状元!整个扬州都与有荣焉,许多百姓都自发来到了阮府门前祝贺,就想要沾沾这新晋状元郎的喜气。
那可是状元!整整三年才会出一个!
眼睁睁瞧着就是条封阁拜相的康庄大道!青云直上,指日可待!在如此强烈耀眼的光环之下,扬州城内风向骤转,以往那些关于阮家不好的传闻,全都烟消云散,变成了成堆吉瑞的恭贺和讨好!
门前喜鹊叫喳喳,好事一桩接一桩。
前日阮丽云接到吴纯甫由京城的来信,经过这几年的精心准备,他亦通过了太医院的严格甄考!不日调令便会下来,将其调离扬州,去京城任为医官!
喜上添喜,好事成双!
随着状元郎阮成峰回扬州省亲,阮府愈发变得热闹了起来,十里???八乡中,但凡有些沾亲带故的,无论平日里有没有交集的,都提着礼品上门祝贺,阮家商行的生意更不用说,那叫一个蒸蒸日上,日进斗金!
待阮成峰在妙音坊举办了谢师宴,又与扬州的各路官员打通了门路后,今日三姐妹早早将上商行内外打点妥当,谢绝宾客,齐齐聚拢在一起,和和美美吃了顿家宴。
舒姐儿与小为安用过膳后,被乳母引至偏厅继续玩乐,几个长辈们继续留在花厅中说话。
阮丽云已经外嫁,阮成峰也有功名在身,可姐弟几人都不拘泥于那些世俗冗杂的规矩,都是按照以往家中长幼的座次落座的。
阮丽云上坐,阮珑玲坐正中,阮玉梅坐在侧边右侧,阮成峰年纪最小坐在末尾。
大家都欢喜异常,脸上都溢满了笑意。
这半旬以来,那些客套吹捧的话语,阮家人全都听了个遍,所以在家宴上,大多都是些平实温暖的话语,彼此关切几句话过家常之后,便开始说起正事来。
阮珑玲笑眼盈盈,率先道,
“峰弟十年寒窗苦读,终皇榜有名,至此咱们阮家也算是摆脱了商户,晋为官户了!此乃喜事,亦为幸事!只可惜朝廷给的探亲恩假太少,不能让你在扬州多留些时日。若我未记错的话,还有十二日,峰弟便要启程回京城赴任了吧?”
“是,长姐未记错。”
按理说踏花游街状元郎,身上多多少少会有些意气风发的锐气之姿,而阮成峰身上却一丝也无,沉稳端重坐在椅上,就像一把看似平平无奇的剑,利刃出鞘时,才能窥见其耀眼光芒。
“既如此,便顺路将二姐与舒姐儿、玉梅一道带去京城。
进京路上几千里,又是官道又是水路的,难免会生出些波折,几个女眷更是诸多不便,我不放心,同你一起进京好,路上也有个照应。”
“到了京城后不必慌,自有纯甫哥哥接应着,想来将一切都打点好了。”
此言一出,阮玉梅愣了愣,
“峰弟上京赴任,二姐与舒姐儿去京城与纯甫哥哥团圆相聚,可…可怎么我也要去?”
“傻妹妹!你今年已双十年华,是该考虑婚嫁之事了。”
阮丽云在旁柔声道,“扬州这些门户,以往忌惮着流言不敢上门提亲,现如今峰儿中了状元,倒是一个个上赶子驱媒婆来求娶了,你不随我们入京,莫非要留在扬州,嫁给那些拜高踩低的人家么?”
阮玉梅经过了刘迸之事,遭受了那么多泼脏水般的污言恶语,对婚嫁之事早就没了兴趣,只抿了抿唇,半羞半恼道,
“定要嫁么?不嫁…总可以吧?”
阮珑玲一时分不清她这是在讲真,还是在说丧气话,轻拍了拍她的手,笑着抚慰道,
“你先去京城晃一圈,瞧瞧有没有中意的子弟。
万一上天眷顾,能得个挑不出错处的如意郎君呢?如此岂不美哉?可若是没有你喜欢的,那姐姐也绝不迫你,到时候便再回扬州来,咱们姐妹二人一起相依为命过日子,也是好的。”
阮成峰也在一旁劝,“五姐,我同窗中有几个青年才俊,才学上佳人品贵重,你大可入京相看一番再做决定。”
这些话很大程度缓解了阮玉梅的焦虑,可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还是摇了摇头,
“不行,若是我们都走了,岂不是只单单留下了三姐与安哥儿在扬州?我不愿意。”
“三姐,要走,咱一家人便齐齐整整着走!一起去京城过平安喜乐的好日子!否则,我绝不抛下你一人。”
“是啊三妹,你就与我们同去吧!我们一家人团圆在一起,莫非不好么?且我们也离不开你,商行的这些生意,除了扬州,就属京城的商铺经营得最好,都是靠着你以前天下楼的人脉做起来的,若你不去,那些难缠的达官显贵,我与玉梅可真真应对不来。”
“三姐,峰儿也盼着你一同随行。
饶是为了安哥儿今后,也合该前往京城。
安哥儿今年才区区四岁,可天资之高,犹胜我当年许多。若能聘请良师好好雕琢,今后前途不可限量。京城遍地都是翰林,传道授业的皆是名公巨卿,孟母为了孩子尚要三迁居所,三姐也该为了安哥儿筹谋将来才是。”
三姐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在试图说服阮珑玲。
她从心底深处自然也是心动的,现如今好不容易弟弟出息了,一家人能团聚在一起了,她也不愿意远离家人……
可…可她不能去。
因为那个人……孩子的父亲王楚鳞,户籍单上清清楚楚写着京城人士!他现如今就在京城!
安哥儿如今越长越高,眉眼间愈发张开,依稀有些王楚鳞亲生父亲的模子!万一,万一在京城碰上他了怎么办?万一他瞧出端倪来了怎么办?
虽说京城诺大,城东与城西相隔甚远,居住的百姓有千万人之众,没有那么巧能遇见。
可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她都不愿意拿安哥儿去赌!
拒绝入京的话语到了嘴边,险些就要脱口而出。
一旁伺候的阿杏观其面色,仿佛是猜透了她的心思,立马上前贴在她耳侧私语道,
“娘子可是在担心王楚鳞也在京城?”
“娘子放心。
早在四少爷誉满归家那日,奴婢也不知怎的,就鬼使神差想起了去衙门打探王楚鳞的户籍,因着状元郎的面子,衙门官员立马答应了奴婢修书去吏部问询,今晨才收到消息,王楚鳞的户籍早已消失在京城的户籍档案当中……”
“那个小吏说,或是举家搬离京城,另居别处去了。”
!
什么?
他走了?
搬离京城了?
这个消息在阮珑玲脑中炸裂,使得她懵然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如此年景,常人是不会搬迁的,而且就算搬家,也只会是从小地方搬娜至大地方,如同阮家从扬州搬去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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