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不速之客一走,病房里又恢復寂静,达坐回床边,视线落在杉青白的面颊上。
──你是他的谁?
感觉胸口有一根刺。被刚才那对兄弟所留下、插在心口正上方,看不见也没造成外伤,但就是不断隐隐作痛的刺。
「杉。」
纵使明知不会有回音,达还是伸出手,循着刚才被蓝瑞格跟蓝道格打断的动作,抚摸杉的面颊。手掌沿着颊骨、颧骨移动,在稜线上暂停,似乎在评估杉面庞的轮廓与数天前最后一次见面时相较到底消瘦了多少。
接着,像是磁石吸引一般,达探出上半身,额头触到杉的瀏海。再停顿数秒后,他略略弯身,让自己的唇和杉的重叠。
杉的唇仍然又乾又凉,也仍然没有回应,达轻轻地又吻了他几下,只觉得胸口的刺似乎扎得更深了些。
「你哥哥问我说,我是你的谁。为什么我一个字都答不出来?」
他再度低下头,这次的吻落在杉的睫毛上,慢慢抚过盘据在下眼瞼的青黑色。
「我觉得好不服气,我打从五岁就认识你,这么多年来你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范围。那两个人绝对不像我这样了解你,因为你一直、一直、一直都是属于我的。但是,杉……」
小鸟轻啄般的碎吻继续移动,右手在被单上下意识地摸索,找到杉又凉又瘦、系着点滴管的手,想都不想就伸过去紧紧握住。
「为什么我刚刚完全没办法反驳?我想把他们都踢出去、跟他们说少来惹我,我绝不把你交给他们──可是,我说不出口。是不是因为,他们知道我有未婚妻在等我,就像你亲手为亚莎设计製作礼服一样?」
吻兜了一圈又回到唇上,这次伸出舌尖,细细舔舐,杉的唇在他执拗的抚触下稍稍恢復了点润泽。
「我知道我跟你说过,我一点都不爱你。」
喉咙乾乾的,说话时每一个字都是短暂十分之一秒的折磨,大脑一瞬间发出想要喝水的信号,但手却放不开,身体不想移动,仍然维持着额头碰额头的距离。
「我还记得你听了很不高兴,说我逻辑一点都不对。但是你那时候是什么表情,你自己一定不晓得对不对?你那时候看起来,就像我狠狠戳了你一刀一样。而且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好开心,想着杉毕竟还是属于我的,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怎么伤他的心,杉都还会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绝对不会捨弃我。」
杉的眼睫仍然文风不动,连最细微的震颤都没有。达完全无视于杉没有回应的事实,逕自继续说下去:「但我开始不懂了。我发现自己搞不懂你。」
胸口一阵一阵隐隐作痛,彷彿插在心口的刺前端有着利刃,随着每次呼吸来回割裂。
「我不想放你走。我不要放你走。你逃离我身边、完全不通音讯的那五年,我靠自己努力爬到现在的位置,但总是无时无刻不想起你。亚莎跟亚莉提到要做设计品牌,我第一个就想到你,想着一定要把你找回来,我希望你待在我看得到的地方。你跟亚莉去纽约的那个星期,我每次看到你留下来作为陷阱的设计图,都得提醒自己说杉过不久就会回来,我不需要去找他。你一个人躲在国外闭关的那时候,我寄给你所有的信,你都不回,完全不跟我说话,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感到你离我那么远过。亚莎说你跟她讲,你非常高兴看到她跟我结婚。真的是这样吗?你真的这样想吗?如果是的话,你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提案要我们找新人?又为什么要关在办公室里日夜赶工赶到昏倒被送进医院?你哥哥要把你带走,他们说要『处理』你。你这一走,我说不定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不要那样,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能告诉我原因是什么吗?」
说出口才发觉,声音异常沙哑,而且在发抖。理智在分析,绝对不是因为喉咙乾渴的缘故。
「杉──」达在细碎的亲吻中间,对着杉的唇低语:「你可以告诉我吗?对你而言,我究竟是什么?我究竟是你的谁?」
回音还是没有来,达在极近距离下细细打量杉的面孔、听他仍然紊乱而细微的呼吸,终于决定顺从大脑的警告,直起身,从床边的矮柜上拿起水壶。他一口气喝掉一整杯水,又重重跌坐回矮凳上,这时候口袋里传来钝重的、不熟悉的触感。
伸手进口袋里掏了掏,拿出来的是一本黑色的小笔记本。是杉的素描簿。
达很认得那本素描簿。杉有非常非常多素描簿,有些在办公室里,有些在住处,散放得到处都是,这源自于他随身携带纸笔的习惯,只要得空档,他随时都会掏出素描簿跟铅笔开始画图。达看过很多次,以前他跟妹妹跟杉一起吃饭,点菜跟等上菜的空档一定会看到他拿起笔来涂鸦;大学时杉会在系馆或教室外面等达下课,打发时间的方式也是涂鸦,到了现在还是一样,开会的时候只要有一分鐘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达就一定会看到他翻开素描簿。他们稍早发现杉倒在办公室时,这本素描簿就躺在旁边。口袋里还有一支铅笔,是达随手抓起来一起塞进去的。
杉从不主动拿素描簿里面的内容给别人看,就算是他要提出来给亚莎、亚莉还有达讨论的设计稿,也必定是誊画到大张纸上或者电脑上的稿件,最多最多就是他会从散落各地的纸堆中抽出半成品的草稿,但就算是达跟致亭,也没看过他的素描簿。致亭以前曾经好几次闹着要看「杉哥哥画的稿子」,杉没有一次答应过。
出于某种衝动,达重新在矮凳上坐下,翻开手中那本厚厚的、边缘和装订已经开始磨损的素描簿。
第一页是白的,翻开下一页时,他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
并不宽阔的纸面上杂七杂八地画着袖口、领口、肩线、裙摆、流苏等等各式各样的草图,可是吸住达目光的不是那些乱杂的草稿和註解,而是画在纸面右下角,非常显眼的一个图样。是一朵花,构图非常简单,只有五六条弧线,花本身是漏斗形的,花蕊从心形的花瓣当中伸出,下方还延展出一片叶子。达再往后翻,除了最初那一页白纸跟最后面杉还没用到的部分以外,每一页都有,都在左下角或右下角的位置上,取代了通常书籍应该是页码的位置。
──我希望你替我画一张图,一个很简单的讯号。这样的话,就算我们中间隔着半个地球,我只要看到那张图,就知道你在想我。
声音明晰地跳进脑海。
那是自己说过的话,是很久很久──不,只有五年以前──致亭还在世的时候,他们中间还没有產生裂痕的时候说的。
杉的笔记跟草稿在素描本的中间很突兀地中断,达一页一页翻阅,翻到某一页的时候,他整个人僵住了。
那一页的纸面上留下的痕跡,不是草图,也不是对于设计稿的灵感和笔记,而是人像的侧脸。达认得那个轮廓,认识的程度,差不多就跟看镜子里的自己一样。
拿着素描簿的手在发抖。纸面上落下一点一点的圆形痕跡,是不知道从哪来的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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