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飘渺悬在半空,一团一团,未能被阳光驱散,却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行人走动间,衣袂翩跹,带得云雾颤动飘荡。
精雕白石大门被人推开,再往里走些,越过了屏风,平躺在床上的人影才显露出来。
女子躺得端正,双手交握,摆在腹前。分明是一等一的好颜色,此刻却眉目紧闭,神情平静,没有生气,嘴唇泛着枯败的苍白,是将死之态。
结伴而来的两人一个执起女子的手腕,琢磨了半晌,一个就站在旁边,等前者收了手,急忙问道:“如何?”
把脉的那人抿了抿唇,道:“瞧不出端倪。”
二人间沉默了片刻,又像是转到了别的话题。
“……都回来了一月有余,怎么……”
“还不都是……”
这二人以为人还沉睡着,自然没有收着声音。叽叽喳喳,聒噪得很,被躺着的人听了个全音儿。
越春以为自己死透了,没成想还能有醒来的一天。
她原先还混混沌沌神游太虚,但无奈耳边的人吵闹个不休,叫她憋了一口气想要醒来锤爆他们的头。
谁知这一挣扎,还真把自己弄醒了。
越春面无表情睁开眼,记忆慢慢回笼。但她眼睫轻颤,似乎还没有缓过神来,眼底还有些陌生,无声地盯着白玉雕花穹顶。
“咦,这眼睛怎么睁开了。”中年男子嘟囔着。
这声音叫越春听着莫名耳熟,像极了人间那世陪伴在侧的系统。只是少了些朦胧的罩子。
那人语毕,伸手盖住她的眼睛往下抹,是要替她合上的样子。
颇像是在给死不瞑目的尸身手动阖眼。
越春偏头躲避,无言地盯着他。
月老柴道煌吓了一跳,往后弹开一步,脑子这才慢半步地通畅,话语间不可谓不惊喜亲近:“越春儿醒了呀!”
眼前的两人不可谓不熟悉,且没有一个不是地位比她高的,但她也没站起身来作礼。
三十六重天,重重有仙人。天上诸神各司其职,算不上清闲,是以也没工夫计较这些职级尊卑。除了三十三重天之上甚少露面的大能,熟悉一点的,甭管年貌维持的如何,几乎都是称兄道弟。
越春坐直身子,先环顾一圈,朝床尾的创始元灵点了个头,算是打招呼,这才转回头来,盯着眼前清俊的月老,道:“我只有一个问题——你是有强迫症吗?”
回忆回笼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所谓的话本,都是月老打发时间时写出来的。
越春先前不过就是因着上任雨师卸职,她作为雨师座下第一亲传,顺理成章升了官儿,一时高兴,提了两缸酒跑去香火琳宫拉着月老饮酒庆贺。
但她本就不是个酒量好的,加之转正兴奋上头,倚靠到姻缘树上的时候不小心扯松了一根红线——好巧不巧,正是筠心仙君的那根。
月老顿时酒醒了大半,掐着她的两肩狠命摇晃,嘴里叫唤着:“我好不容易给他俩牵上的啊!”
越春被晃得脑袋更晕,但人还没傻,问道:“你没打死结吗?”
月老将她推开,捧着那根红线,道:“他俩现在根本配不上,我特地写了个剧本,好容易这根勉强能搭上了,我倒是想绑!”
结果就是,他们一同试了几天,仙法耗费了不少,每次那红线刚碰到,就轻飘飘地落下来。
见他一日比一日焦灼,越春也难得有些愧疚。是以当他兴致冲冲说可以安排她进去,在凡间两人之间周旋,做他红线代理人的时候,越春几乎没多做考虑就答应了。
只是历劫就历劫罢,还非要人家按照他的脑回路走,他是不是有毒!
虽说以往创始元灵安排仙官历劫的时候也会稍稍定个大框架,省得他们走得太偏,本末倒置——但也没有说每个人都量身定制个剧本,叫他们非得按着走啊!
不过一世情劫,光撮合男女主角儿不就够了么?为何还非要故事曲折有看头,情节跌宕不落俗啊?!不知变通的老顽固啊!
况她全无意识的这些时日,是真真近死的。早知这是拿命玩儿的,她怎么可能下去。
充当了六载“系统”的柴道煌不过稍顿一瞬,瞬间明白她的意有所指,尴尬地咳了两声,偏头看向床尾的创始元灵。
后者虽不懂他们打什么哑谜,但也知道是柴道煌自己惹下来的乱摊子,哼道:“你自己解决。”
柴道煌上前两步,揪住他的袖子挽留道:“不是罢?好歹我也是为了帮你的忙……”
创始元灵轻易避开,仙风道骨丝毫不乱。只是瞧见眼前鬼门关走了一遭的雨师,想起紫微大帝对着他欲言又止,想骂又不好开口的样子,创始元灵也难免头疼。他道:“我真是情愿你不帮。”
柴道煌道:“元灵兄,何至于此啊!”
后者不再理会他,也向越春点了个头,大跨步朝殿外走去。
柴道煌见他不理,干脆拽着他的胳膊,嘴里嚷嚷不停,一路拉拉扯扯出了殿门。
越春刚醒来思绪还纷乱得很,冷眼旁观,一时不查,还真叫他趁乱摸了出去。
她额心微痛,身体的不适还很明显,像是无法承受久别的魂体,有些不匹配的别扭。
越春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身侧的仙侍伸了手过来替她揉,问道:“仙君,可好些了?”
越春半晌才唤道:“落月?”
落月应了一声,道:“仙君有何吩咐?”
越春站起了身,落月当即取出暗藏流光的茶白法衣套上,再将因久躺而拆解下来的发饰一一簪好。
她原是心绪有些杂乱,不愿呆在仙宫,正想出去走走,却有仙侍来报:“仙君,碧霞元君来访。”
越春顿了顿。按理来说,碧霞元君是三十三重天之上的,与她这样子的神官交集几乎可以算作没有,更不会说探病什么的。
但这位显然是个例外。
碧霞元君都已然归位,那么,他呢?
越春一时有些恍惚错乱,片刻后镇定了心神,才吩咐叫人请进来。
来人模样分毫未变,衣着精简,长发高束,失了平常女子的娇俏,却平添几分英气。端的是巾帼不让须眉。
越春坐下来,依旧没个正形,骨子里都透着分倦懒。她唇角一弯,抿开一个笑容,道:“好久不见——常欢。”
她应当是无声无息地躺了许久的,这人倒是有意思,她一醒,就巴巴过来了,大约是兴师问罪。
常欢并不回应她的招呼,反而抬眼将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个遍,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问了句牛马不相及的话:“这回是他是吗?”
她说得莫名,但越春却一下子明白过来,面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装聋作哑:“元君说笑了,越春哪敢同你抢什么。”
常欢道:“你本不该在此次历劫,还搅乱了我与他——什么你都要横插一脚吗?”
在凡间呆久了,倒是许久不见她这般咄咄逼人的样子了。即使在最后关头,她作为戚廉隅的妻,也只是带着怅惘和安慰地和盘托出,点醒了她。但此刻却气势逼人,如同凡间孩子爱玩的老鹰捉小鸡游戏,她就是守在前头的母亲,张着羽翼,不将身后的人展露分毫。
越春盘着指尖的手一停,不过半瞬便恢复自然,语调轻快婉转:“如何怪得了我?情难自控啊,姐姐。”
对面的人不动如山的神情终于出现些裂缝。她与越春原先确实有这么层别样的关系,叫声姐姐倒也使得,只是原先亲密的称呼,自打决裂后再重新提起,反而有些阴阳怪气。
她们都曾师从雨师座下。唯一不同的,便是她是个正儿八经跟了雨师几百数千年的弟子,而越春却是雨师与凡人的亲女,不过百年。因着大个千来岁,且小姑娘粉雕玉琢,喜人得紧,常欢还很是疼宠谦让这个小师妹。
但即便仙人亲缘本就冷淡,难免还是有失偏颇。
期间的不公误解自不必多说,常欢最终离开了雨师殿,与她也是形同陌路。
常欢瞧不出喜怒,道:“我与他如今有婚约在身,你还是要拎清些。”
越春噗嗤一声笑出来,道:“阿姐防我未免太过。不过是历劫罢了,凡间种种,如何作数?碧霞元君难道——连历劫都参不破?”
常欢盯着她的笑颜,面色冷沉,道:“凡尘间我已经让了你一回。”
越春笑容渐渐消失,像是失了再同她交谈的兴致,道:“放心罢,我可没闲心做那打鸳鸯的棒。”
常欢起身,最后丢了句:“你最好是。”话语间却像是隐隐有丝悲戚与质疑。
越春一瞬不瞬盯着门口,看着她离去,一动未动,面色渐渐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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