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朗回到家,连澡都忘了洗就将自己关进房间。他觉得浑身发冷,只好窝进被窝躺着,他没有睡着,但也不算醒着。整个人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就像山顶尖上的一颗小石头,左摇右晃地不知道应该倒向哪边?一边是大逆不道仇恨至亲的万丈深渊,而另一边,是豁达原谅放下包容的千峰万仞。无论哪一边都令他痛苦万分。
那是他的母亲,他怎么能恨她?他曾经那么渴望的母爱,如今眼看着她迷途知返,妈妈就要回来了,他也终于听到了这么多年来她欠他的一声对不起,还怎么硬的下心肠,继续恨她、继续把她排挤在心门外。
可是,他又怎么能原谅?
这些年他的孤单挣扎害怕无助,他失去了原本拥有的温暖童年、失去了可以继续读书成长的机会、失去了一个完整的家,这些青春无忧的岁月谁来赔给他?
为了她的愚妄嗔疑,他甚至…失去了自己。
他要怎么原谅怎么释怀发生在他身上的这一切?
他居然有一个荒谬的想法,他寧可爸爸当时是真的出轨了,不然妈妈这一连串毫无道理莫名其妙的报復、他倒楣至极殃及池鱼的折翼,到底有什么意义?如今竟只剩下荒唐可笑。
苏琳的一句对不起,并不是对自身的反省,她还在怪别人。认为这一切的不幸都是别人造成的。
对于一个不认为自己有错的人,你又要怎么说原谅?
靳朗一个人躺在床上,满心怨恨又无从发洩,像一隻气鼓鼓的河豚,一直在充气,眼看就快要爆炸。
陆谦加完班回到家,在玄关看见被乱丢的球鞋。他皱眉,靳朗是个很有规矩的人,不会乱扔东西,鞋子一定一进门就好好摆放进鞋柜,从来不曾这样两脚一踢就把鞋子留在原地。
发生什么事?
整个屋子空荡荡冷清清的,没有晚餐、没有人声,甚至没有留一盏灯。但陆谦知道屋里有人。他轻轻敲了靳朗的房门,没有回应。他转动把手,门开了,房里一片黑暗。陆谦站在房门外往屋里瞧,就着客厅的灯光可以看见床上鼓起来的轮廓。靳朗把自己捲成一坨。
「小朗?」陆谦有点迟疑的喊:「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床上的一坨没有回应。
陆谦不放心,又喊:「我进来囉…」见那一坨没有反对,事实上是仍然没有反应,陆谦进了靳朗的房间。
这是在把这个房间给靳朗之后,陆谦第一次踏入。他有点好奇地四处看看,很满意却不意外的发现靳朗将房间维持的十分整洁乾净。分神看了一眼房间,陆谦就被床上那一坨人拉回注意力,他走上前去拉拉靳朗的被子,想把人拽出来,却发现靳朗将被子团的很紧。
「怎么了?」陆谦坐在床边柔声问:「身体不舒服?还是心情不好?」他想了想又问:「难道是你妈妈出了什么事?」陆谦声音里有一些忧心。
「你别提她…」靳朗忽然出声,闷在被子里的声音还听得出怒气。
「好好好,我不提…那你先出来,这样一直闷着不舒服吧?」陆谦听到靳朗还肯说话,心里的担忧便少了一些。
靳朗没动作,但是陆谦感觉到他的抗拒变小,他把被子拉松了一点,露出靳朗的毛茸茸的后脑勺。
陆谦拍拍他的头,安抚孩子那样,靳朗忽然觉得委屈。
爸爸过世那年,他才十三、四岁,原本是父母捧在手里的幸福宝贝,结果却一夕骤变。如果他从来没得到过幸福、尝过温暖,那后来的冷落遗弃也不会那么刺痛刻骨。就是因为他见过幸福的模样,他的心里才更受伤。
他觉得很难受。他想不通,难道爸爸不在了、妈妈口中的大宝贝不在了,那他这个小宝贝也跟着不在了吗?就算那时爸爸被栽赃出轨,你不要他了,你还有我啊,怎么你连我都不要了?你怎么能就这样遗弃你的骨血?
靳朗被陆谦安抚的委屈,这几年来缺失的温情让他一时之间从二十一岁的大男生退回成十四岁的无措孩子。他翻过身抱住陆谦的腰、靠进他怀里毫无预警哇的一声哭出来,把自己跟陆谦都吓了一大跳。
这隻怨气鼓鼓的河豚,总算是放了气,而且一放不可收拾,哭的抽抽噎噎哽哽咽咽滴滴答答…
陆谦仍然一下一下拍着靳朗的背,安抚着怀里哭得好委屈的人。他不明白靳朗这是怎么了,不过他知道能哭出来是好事。
靳朗一边哭一边碎碎念:「她好过分…她怎么能这样…好过分…」陆谦不知道他在骂谁,只能顺着他说:「对,他好过分…真坏…我帮你打他…」
靳朗听到陆谦哄孩子似的说要去打他,忍不住想笑,又不好意思的吸吸鼻子。陆谦抽了两张纸递给靳朗擦擦脸,等他稍微平復下来,才开口:「好点了吗?」靳朗点点头又摇摇头,心中的那一点怨,终究是散不了。
「那…想说说吗?」陆谦问。
靳朗安静了一会儿,缓缓开口。他告诉陆谦,小时候的他有多幸福快乐,爸爸有多厉害、妈妈有多温柔,然后爸爸意外死掉,妈妈疯狂了…他从幸福的巔峰跌进谷底。
他在应该被大人呵护的年纪被遗忘。他孤孤单单一人。
他在应该心无旁鶩拚尽心力努力念书的年纪被生活跟债务缠身。他甚至没能上大学。
他的孤单他的委屈他的怨恨他的遗憾…都在今天被告知,压垮他们家的那一根稻草,只是一个泯灭人心的谎言。
他口里说不恨黄士德、恨的是他妈妈。但是对这个谎,他又怎么能甘心?他知道他说这些事根本无济于事,但是他真的需要一个发洩的管道。
陆谦安静的听靳朗说着,他很少听靳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也很少看见靳朗这么用力宣洩情绪。通常他都是克制又隐忍的,这次的爆发,真的是憋得太久太委屈了。
「我真的没有办法原谅她。」靳朗一直在流眼泪:「我觉得好恨她,她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自己去玩去赌。她都没有想到我那时候还那么小…我一个人回到家,家里永远都没人,一个人煮饭吃,家里根本也没东西,就是泡碗麵、顶多加颗蛋。我自己学着洗衣服、晾衣服、洗碗拖地、自己做功课、学着妈妈的签名偷偷给自己签成绩单、假日自己一个人去市场买菜。我也不会挑,一开始买回来的水果,切开来里面都是烂的……这些都算了,她后来还带人回来,这是什么意思?」靳朗说着说着忍不住吼起来:「这是爸爸跟我的家啊!她不要了就出去,凭什么还带人回来…她…在我爸的房里跟别人乱搞…」
陆谦非常震惊。这就是小时候的靳朗所遇到的事?
「下雨了…闪电打雷了、家里停电了,我都自己一个人,我十四岁了,我可以不怕。可是,我害怕隔壁房间传来的声音…我害怕…」靳朗陷进去那一段悲愤难堪的记忆,身体微微发颤。
「我知道她在报復我爸爸…可是,我犯了什么错?她要这样对待我?」靳朗轻轻打了一个哭嗝:「高一那年我搬出去了,自力更生半工半读…我的成绩很好,我想上大学,一直在存钱。可是她…她…一直欠债…我那个洗盘子的工作根本还不起她的债…我到处兼差,还要读书…我真的好累……」
「一开始,钱也没欠那么多,几千块几千块的要,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我所有的积蓄都被她要走了。我好不容易考上f大,可我准备要去念书的钱都没有了……我都这样了,她还是不满足。我搬家,她也能找到我,去我工作的地方要钱、跟我的老闆借钱…我是真的没办法了,才找到有木那儿工作,在那里虽然常常会被吃豆腐,可是薪水真的比较高…」陆谦想到有一次去有木,正好看到靳朗送酒被摸屁股的画面,心里一阵疼。
靳朗流着泪继续说:「真的,我不是爱慕虚荣花钱如流水的那样,我是被她逼得没办法…她欠债了要我扛,我已经那么努力了,她为什么看不见?她怎么能这么狠心?她…她…叫我去卖…怎么会有妈妈叫自己的骨肉去卖…?好啊!好啊!我就真的把自己卖了,她高兴了吧?满意了吧?她怎么就不能放过我?」靳朗开始激动起来:「我是一个鸭子,一个被金主包养的鸭子,连我自己都瞧不起我自己…我怎么那么贱…」
「我讨厌被吃豆腐、讨厌当鸭子、讨厌被包养…我都讨厌都讨厌…」靳朗哭着用力埋进陆谦怀里,放声大哭,他真的觉得好委屈。陆谦听到他说都讨厌的时候,一直安抚的靳朗的手不由得僵住,他苦笑了一下,还是继续拍拍他。他的委屈是真委屈。
靳朗哭了一阵子,忽然反应过来,刚刚似乎说了放肆的话。他有点慌张的起身,结结巴巴的道歉:「对不起,谦哥…我刚刚…刚刚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陆谦把他按回怀里继续拍拍:「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他又拍了两下:「其实你说的也没错啊…谁会喜欢被吃豆腐、被包养?你讨厌也是正常的…」陆谦又笑了一下。
「可是我不讨厌你…」靳朗又挣扎起身衝陆谦喊了这一句,正好对上陆谦笑的温和的眼睛,那眼睛证明陆谦他是真的不介意也没生气。他囁嚅的说:「我真的不讨厌你…我喜欢…」声音低到听不见,一句我喜欢你梗在喉头硬是说不出口。他不知道这么贱的自己,还有没有资格喜欢别人。
陆谦只听见他说我不讨厌你,他给了靳朗一个很真诚的笑容:「我真的知道你的意思,你别担心…」他再度把靳朗搂回怀里拍。
陆谦是真的明白靳朗。他厌恶自己的处境,当鸭、被包养、出卖自己的这种处境。这种屈辱的生活,不会因为陆谦友善的待他而有所改变。
他就是当鸭了,就是卖了。即使一年后他清白的离开,戳记就是盖在身上了。
他就是一个被包过的人。
陆谦待他再好,只是让他在这一年的地狱中,少些皮肉痛罢了。灵魂的窒箍,终将是一辈子的烙印。
陆谦想到这里,心中有点闷闷的痛。他以为靳朗跟着他,是比较好的选择,如今细想,大概也就是乌龟跟王八的差别。他暂时压下心中的叹息,打算日后再跟金小靡商量有关靳朗的“卖身契”。
靳朗倒是不知道陆谦在想什么,他哭哭闹闹好一会儿,心里的愤怒委屈都发洩了,现在反倒有点不安。他这样是不是有点小题大作大逆不道?为了一点事而怨恨自己的母亲,这看在从小没有父母的陆谦眼里,该是有多不懂事?
「谦哥…我是不是…很坏?」靳朗试探的问:「哪有小孩怨恨自己父母的,我是不是不应该恨自己的妈妈?我应该要原谅她?」这两天医院里的陪护大姊,似乎是看出这对母子的不对劲,妈妈总是哭哭啼啼不说话,儿子又只是冷着一张脸不搭理人。她想当个和事佬,动不动就说一些: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啊、母子哪有隔夜仇啊…之类的醒世警语,说的让靳朗心烦。
陆谦摇摇头:「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那些要你原谅的人,没吃过你吃过的苦。老话怎么说?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我说,你受的这些苦换那些人来受,搞不好他们比你还更怨恨。」陆谦用力揉揉靳朗的胳膊:「听着,别有负担。你不想原谅咱们就不原谅。」
靳朗愣愣地看着陆谦。
他只是想要有一个人来评评理。只是想要全世界有一个人愿意站在他这边,说他即使大逆不道也没有错。
陆谦就是全世界里的那一个人,他站在他这边。他说:咱们就不原谅。
此刻,陆谦就是他的全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