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竹韧居。
沈韫玉今日下值得早,回到府里时还未过申时。
方才踏入竹韧居,余光便瞥见东厢窗扇大开,柳萋萋正站在窗前侍弄插在窄口白瓷瓶中的两枝红梅。
窗沿上尚且残留着昨夜积起的雪,柳萋萋眉眼含笑,低身小心翼翼地去嗅那花间浮动的冷香。
沈韫玉一瞬间怔忪在那里,脚步不自觉往东厢偏了偏,却不想听见动静的柳萋萋倏然抬起头,在看到他的一刻笑意顿散,忙恭敬地福了福身,唤了声“二爷”。
看到她那副熟悉的冷淡神色,沈韫玉低低“嗯”了一声,眼神略有些飘忽,旋即仿若无事般提步继续往正屋方向走。
柳萋萋看了眼瓶中的红梅,抬手正欲关窗,那厢已走到廊下的沈韫玉却复又转身看来,视线定在她的身上,显然有话要说。
“二爷有何吩咐?”见他迟迟不语,柳萋萋索性直接问道。
沈韫玉抿了抿唇,“我近日夜间难寐,母亲命人送来了安神的香,听说明曦学香时,你也在一旁听过,多少会一些,便由你替我燃上吧。”
柳萋萋稍愣了一下,没想到沈韫玉会让她做这个,她自是不会拒绝,但想了想道:“既是安神香,此时燃香到底太早了些,得需二爷入睡前点方才有效。”
沈韫玉闻言默了默,道了声“好”,折身入了屋。
他睡得向来晚,柳萋萋便也没跟着早早躺下,直等到快过亥时,吉祥才来她东厢敲门,说二爷想睡了,请她过去点香。
正屋燃着炭火,其内暖和得紧,吉祥掀开毡帘让柳萋萋进去,自己却未进,只守在外头。
柳萋萋从未在这个时辰来过沈韫玉的屋子,应当说她极少进这间屋,因沈韫玉嫌弃,明言不许她进来。
踏进去的一刻,看着屋内幽幽的烛火,柳萋萋的心情很怪,从前她是真的做好过伺候沈韫玉的准备,可如今站在这儿,她却倏然生出想马上退出去的冲动,一刻也不想多待。
然容不得她退缩,一声不容置疑的“过来”让柳萋萋不得不看向内间床榻的方向。
此时的沈韫玉已然换上了一身白色的寝衣,做好了就寝的准备。
柳萋萋缓步过去,便见沈韫玉指了指床榻边那张矮桌道:“东西都备好了,点香吧。”
“是。”柳萋萋看了眼那矮桌上的东西,暗暗定了定呼吸,便开始着手打起了香篆。
沈韫玉坐在床榻上,看着柳萋萋娴熟地拿起香箸搅了搅铜炉中的香灰后,便拿起香压一点点将香灰压平。
他颇有些诧异,没想到柳萋萋真的懂香,他今日之所以叫她来,并非让她来点香,不过是想寻个借口,名正言顺地赏赐她些什么。
故而她会不会点,点得好不好,他都无所谓,然此时看着柳萋萋专心致志的模样,沈韫玉竟一时移不开眼。
她似是全然沉浸在里头,唇角不自觉上扬,那瘦弱纤细的腕子挖起香粉,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填在莲纹香拓上,细致的模样似在雕琢一件贵重又脆弱的玉。
烛火透过纸面灯罩散发出温暖氤氲的光,在柳萋萋的侧脸上染上了一层浅浅的蜜色,令她含笑的眉眼都变得柔和起来。
填平香粉,撤去香拓后,那雪白的香灰上赫然印出一个完美的莲纹,柳萋萋满意地笑了笑,点燃香篆,盖上炉盖,任袅袅烟香从铜盖上的刻纹中飘散。
她小心翼翼地端起铜炉,蹲下身搁在沈韫玉床榻边的绣墩上,正欲抬首告退,却骤然瞥见一道阴影往她眼前而来。
柳萋萋吓得站起来,向后猛退两步。
看着她一双眼眸中满是惊恐,防备警惕的模样,沈韫玉蹙眉,将悬在半空的手握紧成拳,缓缓收了回来,少顷,才道:“做的不错,退下吧。”
“是。”
见柳萋萋低了低身,似是逃命一般急不可待地出了主屋,沈韫玉唇角勾了勾,露出些许自嘲又觉荒谬的笑。
他怕不是疯了,才会在方才看柳萋萋看得入了迷,竟觉得她原也有几分姿色,不知不觉间竟伸出手,想要去触碰柳萋萋的脸。
沈韫玉在床榻上平躺下,长长吐出一口气,好一会儿才压下自心底溢上来的那股强烈的冲动。
他定是况得太久了,才至于对着个柳萋萋都能生了反应,但幸好,不久后,他就能正式娶妻。
等那般受过大家教养的名门贵女入了门,柳萋萋便再无可能入得了他的眼了。
翌日,沈府正门。
一辆马车悄然停在了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车内伸出一只凝脂般雪白的柔荑,将车帘掀开一个小角,暗暗往沈府的方向张望。
“姑娘,您今日出门不是去康宁坊采买胭脂的吗?怎的突然来了这里。”车内蓦然有人问道。
“就是来瞧瞧,看看我爹给我寻的所谓的好人家是怎么个高门大户!”说话的女子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就这么个破宅子,正门的门面还抵不过褚家的侧门呢!”
褚烟不虞地摔下车帘,那张往日明媚娇艳的面容此时全然被愠色取代。
她实在不知她父亲究竟是怎么想的,不选择王府侯爵,世家大族,竟决定将她嫁给这个寒门出身的五品郎中。
她怎么说也是褚家嫡女,还是皇后娘娘钦点的香秀,他沈韫玉怎能配得上她。
她绝不愿意嫁他!
褚烟纵然心有不忿,但还算清醒,她虽在家中备受父亲宠爱,但她很明白这份宠爱再深,在她父亲的官途前程面前皆不值一提,对她父亲而言什么妻子儿女都不过是他青云路上随时可抛弃可利用的工具罢了。
如今她父亲那厢既是说不通,她便只能想法子让沈韫玉主动退了这桩婚!
褚烟搅紧了手中帕子,正欲命车夫离开,就听外头传来一声“柳姨娘”。
她秀眉蹙了蹙,到底没忍住好奇,掀开车帘,便见一个小厮自沈府内跑出来,追赶已走出门外的一个女子。
马车离沈府并不远,加上那小厮嗓门大,说话声儿一字不落清晰地落入褚烟的耳中。
“柳姨娘,您上哪儿去?二爷先前吩咐了,往后您出门都要给您备好马车。”
柳姨娘,二爷……
此人是沈韫玉的妾。
褚烟盯着那女子的背影只觉有些眼熟,然片刻后,在她转身的一瞬,褚烟看清了她的脸。
她眯起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这个女子,不就是沈家姑娘沈明曦在前一阵子凛阳侯府的品香宴上带来的奴婢吗?
那个指认春儿是推人下水的凶手,害得她险些在众人面前丢了颜面的贱丫头。
荒唐,真是荒唐。
她居然不是奴婢,而是沈韫玉的妾!
褚烟难以置信地自唇间溢出一声低笑,然很快,她收起笑容,一双眼眸逐渐亮起来。
“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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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萋萋姐姐, 这里……”
今日陛下金殿传胪,其后便是跨马游街,此时的庆安坊人山人海, 万人空巷, 都是前来看热闹的,柳萋萋好容易挤进茶楼二楼,便见余祐和秋画冲她远远招手。
柳萋萋提裙顺着人缝儿挤过去,艰难地在临窗的桌前坐下。
“幸得阿祐来得早,不然这般好位置可是占不到了。”秋画给柳萋萋倒了茶水,“也不知今年的状元郎会是谁, 阿祐可是惦念一天了。”
余祐闻言信誓旦旦道:“自然是我江大哥, 我江大哥就算不是状元,那定也是三鼎甲。”
说话间, 那厢喧天的铜锣越来越响,官府士兵高喝开道,辟出的宽道中走在最前头是赫然是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披红带彩, 意气风发的状元郎。
人潮霎时沸腾起来, 余祐张望间, 不由得双眸一亮, “是江大哥, 真的是江大哥!江大哥是状元!”
见他半个身子探出窗外, 秋画一把拽住余祐后背的衣衫, “小心点臭小子, 仔细跌下去, 这般高兴,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得了状元呢。”
那厢新晋状元郎领着榜眼, 探花和同科进士们风光而来,柳萋萋半倚在窗栏上,离得近了,才看清了江知颐这一身打扮。
御赐大红的状元袍喜气洋洋,胸戴红花,一顶金花乌纱上双翅得意地摇晃着,正如今日春风得意的江知颐。
柳萋萋印象中的江知颐还是鹿霖书院那个温文尔雅却又捉襟见肘的贫寒学子,他模样生得本就俊秀,如今换上这一身衣袍,衬得他格外容光焕发,面如冠玉。
两侧欢呼声和笑声不休,见着这般气宇轩昂的状元郎,哪个姑娘家不红了脸孔,纷纷将手上的绣帕、鲜花抛掷了出去。
“江大哥,江大哥,这儿……”
余祐扯着嗓子喊,但架不住人声嘈杂,很快就被湮没在层层声浪里。
“可别喊了,人家状元郎根本听不见。”因着余祐太过激动,周遭不乏有人看过来,秋画不免觉得害臊,拉着余祐就往里头扯,还小声嘀咕道,“指不定人听见了也不好意思应你,瞧我们穿成这般,他或是觉得丢人……”
“阿姊别乱说,江大哥才不是这样的人……”余祐不满地反驳。
正说着,骑在骏马之上的人却骤然抬起头,直直往这厢看来,竟还笑着抬手挥了挥。
一时间站在茶楼上的姑娘们皆羞赧地掩面而笑,哪个都觉得状元郎看的是自己。
余祐差点激动地跳起来,“他看见了,江大哥他看见了。”
那厢的江知颐刻意放慢了身下的马,随即竟将胸前的红绣球解了下来,手高高抬起,冲着茶楼二楼,做出一副抛掷的动作。
茶楼上顿时一片哗然,毕竟谁不想接着状元郎抛过来的绣球,柳萋萋笑看了眼身侧已伸手做好准备的余祐,又看向底下的江知颐,唇角的笑意微僵。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怎觉得举着红绣球的江知颐正含笑盯着她瞧,正当她怔神间,便见江知颐双唇开阖,无声地道了“接着”两个字,那红绣球径直朝着这个方向飞了过来,竟准确无误地扑进她的怀里。
柳萋萋下意识伸手抱住,旋即垂首看着怀里多出来的这只用红绸缎编成的绣球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姐姐,你接得可真准!”
秋画的一句话让柳萋萋回过了神,四下嫉妒和艳羡的目光汇拢过来,柳萋萋窘迫地耳根一红,忙将红绣球塞到了余祐怀里,笑道:“状元郎扔给你的,可得好好收着,沾沾喜气,往后可也要像江举子一样,风风光光地跨马游街。”
“嗯。”余祐兴奋地捧着那红绣球,重重点了点头,“我一定会用功读书,考取功名,让阿娘和阿姊过上好日子的。”
游街的队伍远去,茶楼里的热闹也逐渐散了场,柳萋萋正与秋画他们喝茶闲话,却见伙计将一道芙蓉糕摆在了眼前。
三人面面相觑,须臾,还是秋画道:“小哥,你怕不是上错了,我们并未要这个。”
他们两袖空空,顶多也就只能点上一壶茶和瓜子在这儿消磨时间,哪里有多余的闲钱吃这么好吃的点心。
伙计呵呵一笑,解释道:“这……这是本店送的,我家掌柜的说几位接到了状元郎抛来的红绣球,我们店也跟着沾了喜气,便送上一盘点心,以表心意,几位慢用,慢用。”
“还有这么好的事儿,这家的掌柜可真是个好人。”秋画拿了块芙蓉糕送进嘴里,不由得赞叹道,“真好吃,姐姐也快尝尝,你不是最爱甜食了嘛……”
柳萋萋并未动,只看了眼伙计离开的背影,纳罕地拧了拧眉。
芙蓉糕算是这家茶楼的招牌,一盘的价钱不算便宜,掌柜的这么轻易就送给他们吃了,未免有些奇怪。
然片刻后,她勾唇笑了笑,自觉应是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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