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京城中人,只怕没人不知晓此事的,但思及柳萋萋并非京城中人,来京城的时日也不长,不知情也在所难免,但毕竟此事涉及先皇后,众人皆讳莫如深,钰画也不例外,可想到柳萋萋不知情,将来若是不意说错什么只怕惹下大祸,钰画思量片刻,还是凑到柳萋萋耳畔低声将此事简单地说了。
听了当年那段往事,柳萋萋惊得舌桥不下,这才明白,为何安国公夫人在盈香宴上不提顾夫人,而以“故人”二字代替,原那位顾夫人是不能提之人。
但如今的顾家和武安侯府的关系僵成这样,那位顾家大姑娘仍是对武安侯情深不渝,上回在程家香药铺前见着,她那痴情的眼神俨然一副非君不嫁的架势,倒也是万分执着。
柳萋萋感叹间,却见钰画激动着指着前头道:“呀,是花神,姨娘,快看,是花神。”
街道上的行人不知何时自觉分散在了两侧,顺着钰画所指的方向看去,柳萋萋便见四个轿夫抬着用鲜花装点的轿辇徐徐而来,轿辇上拢着轻纱,纱帐内是身着桃粉泥金撒花长衫,带着花冠的小姑娘,她生得明媚动人,手提竹篮,不时将篮中的花瓣洒向围观的人群,引来阵阵欢呼。
“好香啊……”
随着轿辇上小姑娘一次次的长袖轻翻,阵阵香气在空中弥漫飘散。
“是啊,这花神都是京中推举出的豆蔻少女,她们穿的衣裳都是用香露浸泡几个日夜后,再用熏笼熏过的,自然是香……”钰画解释道。
轿辇上的花神洒落篮中的桃花,湖畔桃树上的花亦在春风吹拂下飘落在花神的衣裙间,柳萋萋正聚精会神地赏着眼前的绝美之景时,却见人群中一个约莫只有四五岁的小姑娘扯了扯身侧人的衣袂,嚷道:“哥哥,我要看花神,我要看花神……”
因着她个子小,全然被前头人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着。
她那哥哥也不过是个约摸只有十来岁的小男孩,闻言二话不说便蹲下身,“来,到哥哥肩上来……”
他让妹妹稳稳跨坐在肩上,努力站直身子,问道:“看到了吗?”
“嗯,看见了。”小姑娘激动地晃着两只小手,“哥哥,花神可真好看。”
看到这副场景,柳萋萋忍不住会心而笑,然下一刻,她忽觉脑袋一阵抽痛,一个小姑娘软软糯糯的声儿骤然在脑中响起。
“哥哥,花神可真漂亮,念念长大了,也要当花神……”
“好,我们念念将来一定是最美的花神……”
哥哥,什么哥哥?
她何来的哥哥?
眼前的一切骤然旋转起来,柳萋萋身形晃了晃,一时站不稳,整个人不自觉向前扑去。
“柳姨娘!”
钰画正兴致勃勃地看着花神游街,余光瞥见摇摇欲坠的柳萋萋,赶忙伸手去扶,不想却有人快她一步,一把掺住了柳萋萋。
“没事吧?”
短暂的眩晕褪去,柳萋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顺着那只抓着自己手臂的大掌看去,不由得怔在那里。
那人浅笑着看着她,一如往昔般清隽儒雅。
柳萋萋迷茫地眨了眨眼,“江大人?”
第49章
扶住她的不是旁人, 正是先前在鹿霖书院结识的江知颐。
“江大人怎会在这儿?”
江知颐放开扶着她的手,轻描淡写道:“闲来无事,听闻今日此处有花神祭, 便来瞧瞧。”
柳萋萋抿唇而笑, 转而看向一旁面露纳罕的钰画,解释道:“这位是翰林院的江大人,我俩前段日子因故见过几面。”
钰画闻言,冲江知颐恭敬地福了福身。
江知颐颔首,旋即望了眼那厢远去的花神轿,笑道:“许久不曾见过柳姑娘了, 今日正巧碰上, 不若一道逛逛?”
柳萋萋稍愣了一下,一时不知怎么拒绝, 想着左右她很快就得回去,便颔首道了声“好呀”。
两人并肩往前慢慢悠悠地踱着步,就听江知颐蓦然问道:“柳姑娘可是头一回来这花神祭?”
“嗯。”柳萋萋点了点头,“虽说来京城也有几年了, 但先前没有机会, 今日还是头一次来?”
京城的花神节甚是有名, 但还在沈府时, 柳萋萋纵然对之向往, 也不敢在夜间随意出府, 生怕被赵氏拿着错处责罚。
“哦?”江知颐顺势道, “不知柳姑娘的老家在何处?”
“迹北。”柳萋萋答, “不过是个小地方, 大人兴许没有听说过。”
江知颐认真地想了想:“倒还真隐约听说过, 似乎是个靠北的小县城, 但是不曾去过。”
两人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旋即在一处卖香谱的摊肆前停下,江知颐似是无意般开口问道:“柳姑娘家中父母可还健在?”
柳萋萋忍不住侧首瞧了他一眼,两人不过打过几回照面,不算太过熟络,他问得未免有些太多了,但看他神色真挚,似乎并无恶意,便如实道:“七岁那年,我娘便生病去了,没过一年,我爹也……直到十五岁出嫁前,我都与祖父祖母住在一块儿。”
江知颐随手翻看书册的动作一滞,默了默,转头看来,“他们,待你可好?”
见柳萋萋抿唇不言,江知颐或也意识到这话太过冒昧,唇角微勾,“柳姑娘莫介意,只是因为柳姑娘的年岁与我的妹妹差不多,便忍不住想多关切几句。”
妹妹?
不知怎的,柳萋萋倏然想起方才在她脑中闪过的画面,心下一动,脱口问道:“江大人家中还有妹妹?”
江知颐深深看她一眼,“有,如今也有双十了,只不过……因着幼时家贫,她被卖给了一户人家做童养媳,被送去时年岁太小,如今她已不记得我了……”
看着江知颐说话间眼眸中流露出的淡淡苦涩,柳萋萋也跟着有些难受,毕竟她也是过过苦日子的。先前在鹿霖书院,她便看出江知颐生活拮据,捉襟见肘,却不想他家中的日子竟难过到了要卖女儿的境地。
她一时也不知安慰些什么,思忖片刻道:“江大人若是想念妹妹,便将她接到身边来,如今您金榜题名,定然能让她过上好日子。”
江知颐闻言怔忪了一瞬,不明意味地轻笑了一下,凝视着柳萋萋道:“不必了,我先前偷偷去看过她,虽她从前过得苦,但而今她过得很好,她的夫君很疼她,我……不一定能给得了她什么,呆在我身边并不安全……”
不安全?
怎会不安全呢?
柳萋萋只觉这话甚是奇怪。
她正想问询,却听江知颐倏然道:“柳姑娘,抱歉,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儿要办,便先失陪了。”
虽有些莫名,但柳萋萋还是恭敬地低身,道了句“江大人慢走”。
江知颐点了点头,却未立刻离开,反静静看了她半晌。
柳萋萋只觉他的眼神很奇怪,悲伤且复杂,似有疼惜,有歉疚,有不舍……还夹杂着许多她看不懂的东西。
好一会儿,他才笑着折身离开。
柳萋萋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下竟有些难受,她猜想他一定很想他的妹妹,方才定是在透过她思念他的妹妹吧。
她忍不住低叹了口气,却听身后倏然想起低沉醇厚的嗓音。
“萋萋!”
听着这熟悉的声儿,柳萋萋忙转身看去,便见不远处一人立在穿梭的人群中,玉冠束发,着绀青祥云纹直裰,长身玉立,气宇不凡,正浅笑着看着她。
“侯爷!”柳萋萋不自觉面露惊喜。
孟松洵站在原地,眼看着柳萋萋嫣然而笑,提裙向他小跑而来,月白的衫子随风飘飞,若能洒落一地皎洁的月华。
“侯爷怎么来了?”柳萋萋笑得眉眼都弯了。
“我回到府中,听大嫂说你在这儿,想着左右要在此办事,便顺道来接你。”孟松洵嗓音温柔,微微俯身,动作自然地摘下落在她鬓间的桃花。
男人滚烫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尖,柳萋萋止不住双颊发烫,咬了咬唇问:“办事?侯爷要办何事?”
孟松洵薄唇微启,正欲回答,便听一声响亮的“孟大侯爷”,循声看去,便见一个笑意灿烂的女子正冲这厢挥着手臂。
这人,柳萋萋还记得,正是先前在程家香药铺遇见的宁家二姑娘。
宁翊鸢。
不止有她,她身后还跟着那位替她瞧病的程大夫。
“我们正要去酒楼,没想到在这儿就遇上了你。”宁翊鸢快步过来,瞥见孟松洵身侧的柳萋萋,不由得“咦”了一声,“你还带着这位姑娘呢,先前也未来得及问,这位姑娘是?”
“柳萋萋。”孟松洵毫不避讳,“她是我府上的妾。”
“妾!”听到这回答,宁翊鸢似有些惊诧,蹙眉眼也不眨地盯着柳萋萋瞧。
见她这般,柳萋萋缩了缩脖颈,还以为是她不喜自己,不曾想旋即便听她道:“你这妾倒是挺讨喜,不知怎的,我那日在香药铺一见到她,便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她凑近柳萋萋,笑着问道:“萋萋是吧,我们要去找那位韦三姑娘的婢子问话,你要不要一道去?”
“韦三姑娘的婢子?”
柳萋萋只觉有些耳熟,回忆片刻,才想起是先前这位宁家二姑娘说过的,那位未婚便失了夫婿,相思成疾,郁郁而终,最后与未婚夫办了冥婚的韦三姑娘。
“对呀,上回我见了那位詹事府丞家的王姑娘,问了她关于韦三姑娘的事儿,她也说不出太多来,便帮我将那位韦三姑娘的贴身婢子约出来问话,如今人就在前头的小酒楼呢。”宁翊鸢解释道。
说罢,还亲昵地挽了柳萋萋的手,“正好,我们一道去。”
柳萋萋从未见过才第二回 见面就热络成这般的人,颇有些招架不住,可就像这位宁二姑娘说的,巧的是,她对宁翊鸢也有种一见如故之感,便重重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因着要去查案,孟松洵吩咐钰画去前头的马车旁等,说他们很快便回来。
转头看去,便见宁翊鸢已拉着柳萋萋叽叽呱呱地说起来,一旁向来讨厌聒噪的程亦炤忍不住嫌弃地扁了扁嘴,出声叫她安静些,两人谁也不让谁,就这般拌起嘴来。
孟松洵无奈地一笑,默默跟在了后头。
谁也没有发觉,不远处,清冷的湖岸边,一棵柳树的昏暗阴影之下,一人负手而立,远远看着熙熙攘攘,灯光璀璨中的这一幕,薄唇抿起,沉默不言。
宁翊鸢口中的小酒楼就开在栖翠湖边上,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四人便抵达了那里。
王姑娘与宁翊鸢约在了三楼雅间,一入了雅间,柳萋萋便见屋内其中一个女子站起来,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乍一见到这么多人,那位王姑娘也有些懵,还是宁翊鸢上前介绍道:“这位是武安侯,也是如今的大理寺卿,我们自小便相识,他听说了韦三姑娘的事,就说要随我一道来。”
王姑娘闻言忙施了一礼,拉了一旁站着的女子道:“这便是韦三姑娘的贴身婢子明云,明云,这位是武安侯,也是大理寺卿,你若有什么想说的,只管开口便是。”
那唤明云的婢子听闻来的是大理寺卿,眼圈顿时红了,当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哽声道:“大人,我家姑娘死得蹊跷,还请大人查明真相,能让我家姑娘瞑目……”
见她这般,站在一旁的柳萋萋不免吓了一跳,难不成那位韦三姑娘真是死于非命。
“起来说话。”孟松洵示意宁翊鸢将人扶起来,才道,“说说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婢子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平复了情绪,才娓娓道:“想必我家姑娘的事儿,大人也多少知晓了一些。自那付二公子死后,我家姑娘便一直郁郁寡欢,几度欲轻生,但都被及时救了下来,后来经过夫人和王姑娘的劝解,我家姑娘才慢慢想通了点,不再做傻事。谁知半月前,我家姑娘夜间突然开始点香,那日晨起,她特别高兴地告诉我,说她在梦中魂游地府,见到了付二公子,后头几日,她精神愈发地好,我也很是欢喜,可谁知,越到后来,我家姑娘越发魂不守舍,每日醒来的时辰也越来越晚,整个人看起来恍恍惚惚,动不动便突然笑出声,格外瘆人。我们都以为姑娘是因为思念付二公子过度以至得了臆疾,谁知没过多久,姑娘便悄无声息地没了……”
“你可知你家姑娘是何死因?”孟松洵问道。
明云摇了摇头,无奈道:“我也说不好,虽一直觉得姑娘死得蹊跷,但到底不敢在老爷夫人面前胡言,他们丧女本就悲痛,府内仆人但凡议论姑娘之事的,都免不了受重责,我也实在是怕……何况我家姑娘清白身子,老爷哪里愿意让仵作验尸的。”
官府的仵作多是男子,而验尸免不了要褪去一身衣裳,韦家不愿让女儿死后不得安生倒也情有可原。
孟松洵转而问:“那你可知那香从何而来?”
“不知……”明云面露难色,“那日我随我家姑娘上隆恩寺请方丈大师为付二公子超度,我帮着她捐香油钱回来后,便见姑娘手上多了一盒香,我当时也没敢多问,真不知此香是谁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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