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珑上了车才觉得疲惫,车窗外忽明忽暗的灯火,让她一时失神。
什么江尧,什么吴丹纯,都随着倒退的街景,在她脑子里身影逐渐变淡。
是,今晚她是替自己出了口气,但此时一点儿满足感都没有。
心里头早就破了个洞,像个无底深渊,怎么填都填不满。
她放着空,任由思绪乱飞,一时没察觉,出租车司机的表滴滴猛跳。
大姨家在镇北,从派出所过来,最多也就十块钱,但出租车停在巷口时,计价器上显示着红艳艳的「20」。
离谱了,明显司机调了表。
如果是平时的方珑,她肯定要跟司机大吵一架,可现在她连开口说话都觉得累,只想赶紧下车,回家睡觉。
结果雪上加霜,她今晚唱K花了些钱,裤袋里只剩一张十块钱纸币。
“阿妹啊,赶紧付一付,我还要继续接客的。”司机一直从后视镜里打量她,眼神有些猥琐。
“……我身上只剩十块。”方珑把折着的纸币摊开递给司机。
“不是吧?”司机突然大声起来,“我看阿妹你长得人模人样的,怎么学人坐霸王车啊?!”
方珑皱眉:“是你的表有问题吧?是不是还兜路了啊?”
司机当然不承认:“不可能,我的表好着呢,也没有兜路!要是我有兜路的话,你刚才怎么不提出来?到了目的地才说我兜路,我看你就是想坐霸王车!”
镇上的出租车十有八九都动了手脚,居民们以前没少中招,近年来大家选择打车的话,都会上车前先跟司机讲好价格。
方珑后悔上车时没有先说好车费,但现在她实在没力气跟司机扯皮。
她拿出手机,打开联络簿。
这个钟点,大姨已经睡下了,方珑不想吵醒她。
周涯的大排档平日都得开到凌晨两三点,方珑猜他应该是回档口继续忙了。
联络簿里还有江尧和吴丹纯的名字,方珑飞快跳过,但一时半会,她竟找不出一个方便过来帮她的朋友。
“怎么说啊阿妹?没有办法找找家人来付吗?”司机摸着下巴,忽然语气变得轻佻,“要不然这样吧,阿妹你留个电话号码咯?明天我来找你,你再补还给我就可以啦。”
方珑终于察觉到司机令人不悦的视线,浑身立刻不自在,她往车门方向挪了挪位置,并把车窗全摇下来。
这时,车后方有摩托车排气管声传来,且越来越近。
方珑眨眨眼,忙探头往后看。
竟是周涯,他没回店里?
摩托车慢悠悠地驶过来,方珑急忙推开车门,挡住周涯的车:“喂!帮帮忙!”
周涯押了押刹车,一条腿落地,微仰着下巴睨她:“……你谁啊?”
方珑知道周涯还在气——他这人小气,每次两人吵架,他都得嬲足一个礼拜。
但她不同,她能屈能伸。
方珑声音很小:“哥,我不够钱。”
周涯抿紧唇。
这条街上的路灯间距远,光线一般,但女孩的眼珠子异常的亮。
藏着星,挂着月。
他鼻哼一声:“是谁刚才说不用我管的?”
方珑摇头:“没有,我可没说过这句话。”
她记得她只让周涯下次不用来派出所保她,严格上来讲,两句话是不一样的。
她一摇头,眼里的光也跟着晃起来。
周涯喉咙泛起痒,不耐地扬扬下巴:“站一边去。”
司机等得烦了,也下车了,手搭着车顶问:“阿妹,到底还要多久啊?”
周涯踢了机车边撑,从屁股后的裤袋里掏出一沓钞票,下车走向司机:“多少钱?”
司机扫看他一眼,说:“二十。”
周涯一顿,撩起眼帘,直截了当地问:“表改过了?”
司机噎住,这次他不像几分钟前那样声大夹恶,吞吞吐吐:“没、没改啊。”
面前的男人又高又壮,板着张脸,眼神冷漠,这么个大冷夜里他只穿一件短袖,却还觉得他杀气腾腾。
司机有些畏惧,最终退了一步:“……给、给十块就好了。”
周涯抽出钞票递过去,司机接过后上了车,嘴里不满嘟囔着什么脏词。
出租车离开后,周涯回头牵车,发现方珑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离开了。
他转头看向狭长内街,那家伙竟已经跑出一段距离。
靴子脚步声不小,哒哒,哒哒,跳进他耳里。
内街狭长,只靠着两侧楼房墙上的盏盏壁灯照明。
温暖灯火裹着她的身影,像颗入口即溶的奶糖。
周涯多看了两眼,收回目光。
咬着牙低声骂:“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周涯没急着往内街走,等了一小会儿,才开车驶进。
周家在内街深处的老楼里,停完车后,周涯抓起皮衣上楼。
走到二楼时,他刹住脚步。
方珑竟站在楼梯拐角,背着手,贴着墙,像是在等着他。
周涯微怔,一时有些恍惚,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方珑往上望一眼三楼,压着声音说:“大姨好像醒了,我见屋里有光。”
周涯就这么站在二楼,没再往上,两人中间隔着半层楼梯。
半晌,周涯开口:“怕了?惹事的时候怎么不怕?”
方珑鼓着腮帮,低头踢一脚地上的灰:“大姨身体不好,你别让她太担心了。”
周涯“哼”了一声,走上楼梯,把皮衣丢到方珑身上,兜头兜脸盖住她的脑袋。
他说:“你那衣服一塌糊涂,很难不让我妈多想。还有,把头发放下来,遮一下脸和脖子。”
方珑扯下皮衣,偷偷甩他一个眼刀。
小小的,轻轻的。
他俩身型有些差距,他高,她矮,他壮,她瘦,皮衣穿她身上,就像小孩偷穿大人衣服。
衣领有皮革混着烟草的味道,方珑皱皱鼻子,把拉链拉上。
两人进屋时,马慧敏正坐在座机旁,手拿电话筒。
方珑的手机也在这时响起,滴滴哒哒的电子音乐声在楼道里很响亮。
方珑挂掉电话,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精神一点儿:“大姨,你怎么还没睡?”
马慧敏放下话筒,有些吃惊,她没想到儿子和外甥女会一块儿进门:“我早睡了,起来上厕所,见你还没回来,正给你打电话呢。你俩怎么一起回来了?”
“我今晚不是和朋友去唱歌么?唱完后,大家伙说要去吃夜宵,我就带他们去哥的店里了。吃完后,哥说他也要回家,就顺路载我回来了。”
方珑拨了拨头发,有意拿没被扇巴掌的那边脸对着大姨,“怪我,今晚玩得太开心了,忘了跟你报个平安,让你担心了。”
马慧敏柔柔地看了她几秒,叹了口气:“人没事就好,不早了,赶紧去洗澡睡觉吧,明天你还得上班呢。”
“没事,我明天排的晚班,大姨,你快去睡吧。”
“行。”马慧敏看向周涯,“阿涯,你进来一下。”
“好。”
自跨进家门,周涯就把身上的刺儿全收了起来,语气都温柔了不少。
他给了方珑一个眼神示意她该干嘛干嘛,接着进了母亲的房间。
卧室有点儿冷,周涯蹙眉:“怎么不开暖气?”
今年是冷冬,很早就降温了,马慧敏体弱畏寒,周涯提前买了部新的油汀给她用。
马慧敏坐上床,摇摇头:“开久了太干,喉咙总不太舒服。”
“那明天我再去给你挑个加湿器。”
“不用不用,天气预告说接下来要回暖了,你别浪费钱。”
“这哪能叫浪费?”周涯走到床边,帮母亲掖好被角,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好得很,就是担心你妹。”马慧敏轻叹,“她是不是又出事了?我看她神情古古怪怪的,脸好像还肿了。”
周涯默了几秒,如实道:“没什么大事,就是小孩们闹了一下。已经处理好了,你别担心。”
“伤得重吗?”
“多少有点,都是皮肉伤,养几天就好。”
“这孩子就是脾气不大好,但心里那一块还是善的。”
马慧敏握住周涯的手,拍拍他的手背,“你当哥哥的多照顾照顾她,毕竟她只剩下我们这俩亲人了……千万、千万别让她跟她爸妈一样,沾上那些不该沾的。”
马慧敏的手没什么肉,皮包着骨,有输液留下的明显痕迹。
周涯握住母亲羸瘦的手,轻轻拍了拍:“嗯,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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