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10.一起泡澡吗
    1998年7月18日,高水位浸泡近一个月的黄安县长江干堤于夜晚十点突然塌陷溃口,民房、工厂、医院、学校被淹,农田被毁,四万多人流离失所。凌晨三点,数以万计的解放军开着直升机,军用卡车,冲锋艇赶来救援,同时邻近市县陆续驶来大量民船投入营救。历经两天两夜的奋战,全部被困受灾群众转移到高处安全地带,溃陷的大堤决口在军民的奋力抢修下,顺利完成封堵工程。
    7月21日,黄安县直机关突击队为了保卫大堤,防止再次溃陷,开始修筑一条长约6公里的子堤。受灾村里的男人们扛起铁锹、锄头,自愿加入机关突击队,李春雷、张小胖、桃娃子等半大小伙伴们也纷纷报名参加了。女人们也不甘示弱,在妇联主任的带领下组织了生活后勤部,主动承担起为前线抢修的突击队员们做饭洗衣等生活琐碎事宜。
    洪水尚未褪去,军民万众一心为重建家园努力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抢修救灾应急道路,设置救灾棚、搭建帐篷房,修复电力通讯基础设施,县卫生院还在堤岸上办起帐篷医院,为灾民提供医疗服务。
    萧缓也想为重建家园贡献一份力量,于是在外公的指引下,报名参加了村里组织的抗洪自卫队,主要任务就是给奋战一线的抗洪人员送水送饭。
    经历了一场人生浩劫,人们开始携手共进,凝聚微力化作炽阳,排除万难共建家园。
    话说撤离到高鲁山上的灾民,在山里小住了将近一个星期,各个蓬头垢面,宛如荒山野人,眼看着当初咆哮而来的洪流趋于平缓,再则山下堤岸上的救灾帐篷房也基本搭建完成,不少村民便开始陆陆续续从山上转移到山下帐篷房。
    这一天,萧缓随同家人和几位乡邻搭乘着木船行往堤岸。眼下木船是此地唯一交通工具,当然也有心大的父母将两三岁的小娃娃放在大澡盆里,无知稚儿倒挺开心,偶尔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拨弄一下水面。
    船头堆放着几样简陋的行李袋,船尾摆放着政府发放的米、油、矿泉水、方便面等生活物资。经历了这么些天的离奇遭遇与磋磨,大家的神色不再惊慌失措惶恐不安,他们面上如同此刻的洪水,显现出一派平静与祥和。
    太阳像个大火球一样悬在小县城的上空,火辣辣的炙烤着这片残败的泽国。一位头戴草帽的大婶扯过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兴致勃勃的说道,“诶,听说省里的大领导要到咱们这里视察呢!”
    “现如今到处都是水,公路也被淹咯,领导咋个过来?”坐在船头位置的大爷抽着旱烟接过话头。
    “汽车开不进来,那不是还有直升机么。”萧缓的母亲李珍梅随口答道。
    “谁说汽车开不进来?我可听村长说了,从J市开来了十几辆大卡车,这次运送的不光有矿泉水和泡面,还有土豆和大白菜呢!”开启话头的那位大婶一脸兴奋的说道,好似眼前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
    “真的?那可太好了,连续吃了好多天的泡面,我都吃腻了!”萧石开心的抓住姐姐的胳膊,暗自欢呼雀跃。
    老大爷在船舷上磕了磕手里的烟斗,感叹道,“这一切都要感谢党和政府啊,要不咱早就去见阎王爷咯!”
    众人不约而同的连连点头,老大爷话虽简短却实实在在,流露出一种朴实浓厚的情感,不由回想起这短短一周发生的点点滴滴,恍如隔世。
    灾情发生的第一时间,一批又一批的解放军战士不畏艰险挺进重灾区实施抢险救援。灾情发生后,全市各级民政部门累计派出24个工作组,深入灾区现场核灾查灾,协助解放军转移安置受灾民众,全力投入抗灾救灾工作。同时,全国人民自发组织了志愿者和爱心机构,积极捐助金钱与物资,帮助安置受灾的人民群众。正是在各方各界的支援和帮助下,黄安县才能抵抗住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灾,受灾民众才能重拾希望积极投入灾后重建。
    傍晚,李春雷结束完一天的修堤工作,正步行返回帐篷房。顶着烈日高温,他卖力挖土挑担忙活了一整天,此时单薄的衣服汗渣渣的黏在身上,很是不爽利。
    男孩双眼视力极好,远远便看见站在蓝色的塑料帐篷前的女孩,不觉加快了脚步,还未走近,女孩便像一只黄鹂鸟般飞到了他的面前。
    “喏,今晚不用吃泡面咯!”萧缓扬了扬手中的提兜,里面装着几颗带泥土豆和水嫩嫩的大白菜。
    “我觉得泡面也挺香的!”少年瞟一眼她手里的东西,接着说道,“你拿回去吧,我不需要。”
    女孩狡黠一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别担心,我家还有,这是我报憨伯的名代领的。谁知道等你下工回来都几点了,救济站早就下班啦!”
    男孩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顺手接过手提袋,一脸宠溺的看着她,“就你会耍小聪明,下次我让我姐去领便是了!”然后拾步往帐篷走去。
    少女跟在他身后,脸蛋红红的,“那我下次跟燕儿姐一起去呗!”才说完又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她看到了男孩晒得红肿脱皮的脖子和肩膀,不由伸出手,顿了顿,又缩了回来。
    李春雷转过身,只见萧缓满眼心疼的盯着自己的肩膀,状似无意的耸了耸肩,笑着打趣,“这有啥好大呼小叫的,我皮糙肉厚,一点儿小伤根本不算什么!”
    说完便转身走进帐篷房,将手提袋放在木桌上,拿起木架子上的毛巾搭在肩上,准备下到河里随便冲洗下。
    “哼,那什么样的伤才算大伤?”女孩亦步亦趋的跟着他。
    空气中飘散着一种混合了淤泥、水草与死鱼的腥气,少年停下脚步,想了想才回答,“不畏生死,抢险救人,保卫家园…军人受的伤才算得上是伤!”
    一番掷地有声的说辞,不仅勾起了自己的满腔热血,也引发了少女的沉思。只见她蹙着眉头,默默的注视着眼前的少年,仿佛能够看进他的心底里。
    “你想去参军?”
    真是个鬼机灵,李春雷一边暗自腹诽,一边往河边走,还不忘逗她,“你这是要跟我一起去泡澡?”
    身后的脚步声戛然而止,默了一瞬,女孩脸红耳赤的拂袖而去。
    灾难发生时,萧汉民尚在云南,从电视上看到黄安县的新闻后,火急火燎的往张小胖家里的座机打了无数次电话,然而电话一直处于无法接通的状态。随后又往沙田村拨打电话,得知因自己家乡离江甚远,受灾程度较轻,父母兄弟尚且平安,萧汉民不由暗自庆幸。
    然而始终无法联系上妻儿,他心急如焚,当天就简单收拾了行李直奔火车站,不幸的是最近几天的火车票都提前预售完了,他又马不停蹄的奔赴汽车站搭乘长途汽车。
    路途遥远又漫漫,一千两百多公里的归家之路行来并不算顺利。南方沿江地带到处都是水灾漫漶,好些路段不让通行,只得另想办法绕道而行。就这样走走停停,在路上颠簸了七八天,换乘了好几种交通工具,一身狼狈的萧汉民终于赶回了黄安县。
    此时的小县城哪里还是记忆中车水马龙的样子,满大街的淤泥和发臭的动物尸体,一辆辆淤泥运输车来来回回奔忙着。他心下一阵戚戚然,不再多作停留,一路步行前往林云村。走到桥头,往家的方向看去,只见堤外是一望无际的黄色洪流,远处的房屋零零散散露出屋脊,树梢泡在水里随波摇摆。茫茫四顾,除了天上的飞鸟和水里的漂浮物,空无一人。
    他突然踌躇了,灾情比在电视里看到的还要严重,他不敢想象家里的妻儿老小该如何逃过这场浩劫。他们逃出来了吗?有没有受伤?现在在哪里?是否有饭吃有地方睡觉?要是不幸…自己该何去何从?…越想越害怕,一个年近四十岁的魁梧大男人就这样无助的跪趴在桥头,哭得像个孩子。
    这时,帮着突击队抢修完救灾应急道路的李老汉,扛着铁锹正要回自己的帐篷房。经过大桥时,看到一个大男人趴在地上嗷嚎大哭,不由心生好奇,停住脚步仔细打量。嗐,这不是珍梅家那口子么,他连忙笑着上前打招呼,“汉民呐,你可算是回来了!”
    涕泪横流的萧汉民闻声抬起头,见是同村的李老汉,像是见到了亲人,一把抱住对方的腿,哭着问道,“…大爷,我家媳妇儿和孩子们是否安好?”
    李老汉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好!走,我这就带你去找他们!”
    两人绕着堤小心翼翼的行走,哪怕萧汉民此刻归心似箭,也不敢贸然前行。堤坡下不到三米的地方就是奔腾的洪流,道路坑洼不平,一片泥泞,一个不小心就很容易滑倒滚进洪水里。
    快到林云村的灾民安置点,一排整齐的蓝色帐篷房立在堤岸上,两面的水挤压着堤坡,一面是黄澄澄的江水,一面是泛滥的洪水,两面的水离堤岸仅有一两尺高。
    李老汉指着前方,告诉他从右往左数的第六顶帐篷房便是他家里人的安置地。萧汉民不禁停下脚步,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这趟归家之路又短又长,内心酸胀得厉害。他匆匆辞别了李老汉,一路狂奔向家人。
    可惜等他迫不及待的一把撩开敞篷的门帘,里面却是空无一人,只有两张简陋的折迭床和一张放满杂物的方桌,方桌底下摞放着一箱矿泉水和一箱泡面。由此可以想象他的妻儿这段时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顿时百感交集。
    他随手放下行李,快步走出帐篷,正准备去找乡邻打听打听家人的去向,这时儿子的声音自帐篷后面传来,他转身便朝声音来源处寻去。
    湍急的洪流边上堆积了大片黑色的淤泥,此刻晒得黝黑的萧石正站在淤泥中徒手挖着被掩埋的砖瓦,每找到一块就递给外公,再由外公拿到水边冲洗干净,然后整整齐齐的码放起来,以便日后用于房屋修建。
    “爹爹,快看,我挖到了一只铁桶诶!”小男孩一边笨拙的将陷入淤泥中的铁桶往外拽,一边兴奋的朝着外公高声呼喊着。
    突然,一股携风带水之力向他冲来,转瞬他便重重落进一个滚烫又熟悉的怀抱里。
    “小石!”萧汉民跪在淤泥中,紧紧抱住儿子,在他耳边轻轻唤着他的名字,“爸爸回来了!”
    小小少年顿时眼红心烫,鼻腔发酸,“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听说李珍梅的丈夫回来,傍晚,小小的帐篷挤满了乡邻,他们一面向萧汉民述说着洪水爆发时的恐怖场面,一面唏嘘不已。萧缓依偎着外公坐在靠门的草地上,看了看忙着跟乡亲们寒暄的父亲,又看了看显少流露温情的母亲,只觉这副热闹场面可真美好,心里好似塞满了五颜六色的气泡泡,正在吧嗒吧嗒的发酵。
    归家的萧汉民休整一天后,便积极投入到灾后重建的工作中。每天天不亮就扛起锄头和乡邻们赶往决口封堵处,一同修筑子堤。
    又到了午饭时间,萧缓急匆匆的先给其他人送过午饭,再挎着小竹篮来找父亲。
    “爸,开饭啦!”她站在堤岸上,拢手朝堤下忙着挖泥土的父亲喊道,声音又甜又脆。
    身后不远处一群埋头吃饭的少年们,听见她的声音,便朝着这边张望。
    “诶,我发现这丫头的声音就像她的长相,都越长越甜美哩!”桃娃子拿筷子敲着碗沿,啧啧称赞道。
    “女大十八变嘛,越变越好看!”坐他边上的男孩一边说着,一边从他碗里夹走两片土豆,“这叫秀色可餐,懂不懂?”
    “啥是秀色可餐?”桃娃子一脸明知故问却不怀好意的问道,“你是说那丫头可以吃?就是不晓得味道如何…”
    闻言,几个男孩发出意味不明的吃吃笑声。青春期的少年们,在荷尔蒙的作用下,总是对女孩充满了冲动与好奇。
    “瞎说什么呢!碗里的饭都堵不上你们的嘴。”张小胖抬起眼,恼怒的冲他们喊道。
    “小胖,你急啥子嘛,那又不是你媳妇儿!”一句话引得周围的少年们又是一阵哄笑。
    “你…我就看你不顺眼,咋了?”张小胖放下碗筷,一跃而起,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憋的通红,像个熟透了的番茄。
    一直不曾说话的李春雷站起身,拍了拍张小胖的肩膀,对桃娃子沉沉说道,“比起秀色可餐,我更欣赏你的眼光。可惜你吃不到!”而后扫视一圈对众人说道,“静心休养人生美,莫论他人是与非。”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深不可测。
    此时的萧缓对身后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只顾提着小篮子,随父亲走到一块略显阴凉的地方。午饭很简陋,只有三个馒头和一包榨菜,还有一瓶矿泉水。萧汉民两手掰开馒头,浅浅铺上一层榨菜,再合起来塞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前方不远处,一对小夫妻也在享用午餐。妻子看着丈夫吃的狼吞虎咽的样子,脸上露出满足与幸福的神情。他们相依相偎,把清汤寡水的饭菜吃出了滋味无穷的山珍海味。
    萧缓不由扭头望着父亲,她显少在父母身上看到这种琴瑟和鸣的情境。
    “爸,你当年为啥非我妈不娶?”
    萧汉民顿了顿,将手里还没吃完的馒头放回小竹篮里,随手拍了拍残渣碎屑,交握在一起,目视着前方,仿佛陷入回忆。
    “你妈当年可不像现在这样,我到如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他看着水面上几只翩翩起舞的蜻蜓,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静心聆听的萧缓也随之笑了笑。
    “那时正是县服装厂下班的点,我站在厂子门口等老乡。昏黄的夕阳里,她穿着一条浅黄色的连衣裙,扎着两根粗粗的麻花辫儿,和同事说说笑笑着走过来。那脸盘子白嫩得就像这刚出锅的馒头。笑起来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眼睛也跟着弯起来,好看极了!”萧汉民低下头,想在女儿面前藏起一脸的旖旎与温柔。
    “我就呆呆地看着她走啊走,走出厂门,走过我面前,也走进了我的心里!”那时年少气盛,认定了一见钟情的人便是此生不可错过的伴侣,周遭反对的声音越大,内心的执念就越深。
    “怪我没用,让她跟着我吃苦受累,再好看的花也经受不住狂风暴雨的摧残!”他眼神晦涩,继续低语,“人一旦没赚到钱,就连亲生父母都会心生嫌弃,更何况是柴米夫妻。”
    萧缓很悲伤,为父亲曾经孤注一掷的爱情,也为如今这个风雨飘摇的家。遥想起父亲还在家务农的时候,他们天天在深夜吵架,以为这样就能避开孩子。后来父亲进城务工,夫妻间的争吵倒是少了,母亲的抱怨却日益增多。萧缓越长大越明白,可能父亲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只是在她的眼里,他却是很好很好的父亲。
    沉默了许久,她踌躇着对父亲说道,“爸,强扭的瓜不甜!如果…如果你跟妈妈要离婚,我没有意见!”那时的她已经通过电视了解到什么是离婚。
    “莫瞎说!”父亲表情突然变得严肃,“我不会让这个家支离破散,只要努力赚钱,让你妈过上好日子,咱们家就散不了!”
    当真如此吗?人生的无奈不在于没有选择的余地,而恰恰是因为需要作出太多的选择。譬如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里,有人面对生命威胁,选择不畏生死奋战一线,作出无私奉献;也有些人灾难当头利令智昏,选择自私与贪婪。看似风雨与共砥砺前行,实则暗藏着汹涌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