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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云声 第52节
    第51章 琵琶有语:十五
    ◎你是我的心爱之人,影子哥哥。◎
    客栈内, 客房门窗紧闭,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上放了朵散发阵阵幽香的栀子花,冰冷的指尖将栀子花瓣冻成了冰块又捏成了碎冰, 片片落在桌面上,花汁浸染指尖, 寒烟散去。
    栀子花是奚茴送过来的, 二楼行云州人住的地方有许多, 三楼的寻常客房里就没有了。奚茴觉得这花味道好闻, 捧了两盆放在了云之墨房屋的窗台上。
    那花本盛放, 一盆里至少十几朵,如今全被碾碎,一朵不剩。
    厚厚冰霜覆盖的木质地板上千目正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里, 几乎将满身眼珠子分了出去搜寻奚茴的下落,即便云之墨没开口,他也要随时锁定奚茴, 好立刻便能找到她。
    云之墨的头很疼, 灵魂深处的寒意寸寸逼近他的理智, 但他尚且还能忍,只是心情很差, 脾气暴躁, 杀戮心起便想摧毁些什么。可他偏要与这一股难忍的痛苦作对,咬牙□□着栀子花, 想象每一朵花都是宁卿的头颅, 捏碎了心情才能爽快一些。
    四面墙壁全是厚厚一层冰, 就连柔软的床铺都被冻得僵硬, 屋中除去千目之外还有另外两道影子。
    不过一息其中一个鬼魂便立刻被命火烧成了灰烟, 灰屑在空中漂浮落在冰面上, 连最后一丝火星都熄灭了。
    这一刹千目闭上了自己的眼,不听,不看,就当自己不存在。
    “这么说,你也是来投奔我的?”云之墨搓揉着指腹上的花汁,身子斜靠在太师椅的扶手上,眉心微微皱起,一副懒散模样,看也没看跪在地上的鬼影。
    “是,小的来投靠焱君。”那鬼影还算镇定。
    “你方才说你是谁?”云之墨的听觉也不太清晰了,五感在这时变得异常敏锐,敏锐地察觉到千里之外所有风吹草动,正因嘈杂声太多,所以他根本无法定下心神去听眼前恶鬼说过什么。
    他知道自己极限将至,上一次这样痛苦的时候,他已经冲到了奚茴的面前,将小铃铛整个儿抱入怀中,感受能化解灵魂寒冷的怡人温度。
    鬼影道:“小的原在鬼域枫山,便是曦地漠州一带,机缘巧合灵魂吸食了枫山鬼火,若将鬼火释放出来,如同烈日坠地,必能炙烧苍生。”
    云之墨啊了一声,他想起来了,正是因为如此,他方才才没连着这个鬼一并烧掉。
    啧,真是有些烦人,他明明已经让千目告知这些恶鬼,不许跟在他身后,他亦不受任何投靠,宁卿那女人将行云州搅得天翻地覆与他无关,他才不想收留这些恶鬼平白给自己添麻烦。
    这两个,便是偷偷跟上来的。
    “你说你的鬼火释放出来可焚化苍生,那便让本君瞧瞧是多大的火势吧。”云之墨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脚下的地板道:“烧烧看,看看能不能将这屋子里的冰冻化去。”
    满屋冰霜,皆是他血液里咒印为灵魂带来的寒气被他逼出体内,就看这什么枫山鬼王能融化多少,若真有效,且留用也可。
    那鬼影立时化成了一团火影,深蓝与紫红交错的火焰霎时于小屋内燃烧起来,顺着墙壁与门扉而爬,便是千目也能感受到那股骇人的温度,这确实是曾在鬼域里占领一方的恶鬼头目。
    云之墨平日里还有耐心等着,如今头疼脾气也差,半炷香后便烦躁地挥了衣袖,桌椅板凳一应坍塌。只听见轰隆一声,那满屋鬼火霎时发出尖利的哀嚎,被一团暗红色的火焰包裹,顷刻吞并,这次连灰沫都没剩。
    冰冷肃杀的目光落在了千目的身上,千目浑身眼珠子全滚去的背后,颤颤巍巍道:“奚茴姑娘在、在平肆楼里听说书。”
    “我没问你。”云之墨蹙眉,声音低哑。
    千目连忙匍地:“是属下多言。”
    云之墨知道奚茴在哪儿,他从昨夜便察觉到怕是行云州里的阵法加固了,所以今早奚茴来找他时他便没有现身,只随手抓着桌面上的东西丢出去糊弄了一下她。当时云之墨也是强忍着才没将人揽入房内,否则几十朵栀子花何至于粉身碎骨。
    此时他那柄折扇就在奚茴的手中,他的视线甚至能穿过墙壁与层层街道直冲去平肆楼的四方桌前,清晰地看见奚茴一边吃着糕点一边用扇子扇风,身上还有不知何时沾染上的狐妖气息,很淡。
    作别新月后,奚茴便在长安街里找了个有说书先生的茶楼坐下听说书了。
    繁城的案子已了,沈秋招已经联系到了青梧宫的师兄弟们,那些人知晓谢灵峙在此地处理挖心杀人的案件便忙其他的去,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沈秋招留在繁城等待他们,谢灵峙几人便不好在此地久留。
    毕竟临风州是青梧宫肃清鬼魂之地,漓心宫的目的地实则是京州,于百花州年城和杏林城已有耽搁,又在临风州内住了大半个月,如今也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鬼域与曦地重叠,京州里住着曦地百姓的主宰,京州京都皇城内始终有行云州人护卫,就怕有恶鬼突然闯入害了皇帝,索性至今没有信符传来便说明京州目前一切都好,谢灵峙才没那么急着动身。
    不过再不急,至多两日他们也该离开这里了。
    到了别的地方,奚茴也不知自己能不能再见到这么多好吃好玩儿的,出行云州以来唯有繁城奢靡叫她真涨了见识,如今就快离开了,黄之谦不说书自有旁的说书人,奚茴想再听一回故事。
    黄之谦说书的是酒楼饭馆,有叫花鸡吃,平肆楼却是实打实的茶馆儿,除去茶果糕点便没有多少荤腥之物能摆上桌的,倒是有一两类肉脯做得尚可,只是奚茴吃不惯。
    这两个月樱花开得正好,平肆楼里新推出了樱花果子,粉嫩的果子如玉脂通透,里面一朵樱花绽放,散发着清幽香气,再配上一盏西雨茶便能听上大半日的书。
    奚茴离说书台子有些远,台上说书的讲一些风月女子痴男怨女的爱恨情仇,都是经常往百琼楼里跑的书生写出来的,奚茴听到后来便失了神,心里想新月离开前说的那番话。
    她的心里有些乱,思绪亦未理清。
    新月说,行欢好之事要与心爱之人,奚茴此生没有爱过几人,她曾真心实意地爱过岑碧青,希望得到岑碧青的关注,那是母女亲情,是她单方期待。
    后来她也真情实感地将谢灵峙当成自己的兄长,谈不上爱那般深,却也有过一段时间喜欢,愿意将她爱吃的野果赠与对方,自己饿肚子也想讨谢灵峙喜爱与庇护。
    再要说别人那就没有了。
    奚茴于感情上颇为迟钝,她一心付出后并未得到回报,渐渐也不知要如何去爱一个人,如何才算那个人爱她。
    虽不懂爱意,可奚茴知晓在乎,也听得懂新月所说的“眼之所见,心之所想,独一无二”。
    她才不愿见到岑碧青,若对方倒霉了她倒是愿意去看两眼。
    她亦不会想着谢灵峙,谢灵峙是好是坏她都不在意。
    这世上在奚茴这里,真正得这十二个字的便只有云之墨了,她的确对云之墨有独占欲,曾渴望对方的力量,是为求自保,后来又渴望对方的关注,总过分依赖。
    是从何时开始改变的呢?
    从她在凌风渡的小世界里孤独着等待他来看望她时,还是从她以身犯险他也的确出现救她一命时?亦或是……结契那夜,他明明可以挣脱奚茴的伏鬼阵,却还是在她没有的第三片银杏叶时答应了她的请求时?
    好似是从奚茴八岁跳下渡厄崖起,她的身边就只有一个云之墨了。
    他是第一个没有欺骗过奚茴的人,也是第一个愿意保护她的人,他能轻易察觉到奚茴的喜怒哀乐,于她过去无尽黑暗与恐惧的生命里,他是她的第一个回应。
    手中樱花果子被捏变了形,奚茴眨了眨眼,一口将果子吃下,囫囵嚼碎便就着茶水饮尽。
    像是忽而想通了一件事,奚茴起身朝外跑。她没放下银子,小厮追了过来,奚茴只报了一个客栈名,对小厮道:“去那儿找个名叫谢灵峙的要。”
    她有些急。
    奚茴急切地想知道云之墨是否与她想的一样,眼之所见,心之所想,独一无二。
    他是否也会在她不在身边时,时时想着她?又是否会在她就在他身边时,时时看向她?他是否也将她当成自己世界里的独一无二,于云之墨而言,她奚茴又是怎样的存在呢?
    过去奚茴理所应当地想,云之墨是她的鬼使,他自然而然地属于她,反正他答应了,也结契了,便是想跑也跑不掉的。
    如今她却有些在意他的心甘情愿,她想有没有一种可能……便是她与他解契了,他也不会离开了?
    奚茴一路跑回了客栈,直往后院住楼奔去,途中她还撞见了赵欣燕,奚茴跑过扬起的那阵风叫赵欣燕没忍住往后退了半步,再抬头看,人已经去了三楼。
    “影子哥哥!”奚茴跑到了云之墨的房前,气喘吁吁,她双掌支着膝盖,略弯腰,缓了这口气才握着折扇敲响云之墨的房门:“我有话要问你,影子哥哥,开门!”
    房门未开,屋里的寒霜却在迅速消融。
    客栈房内桌椅板凳摔了一地,屏风碎裂,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斗般一片狼藉。
    号称枫山鬼王的恶鬼半炷香都没使这间屋子里的冰霜融下一滴水来,却在奚茴靠近这条街、步入这家客栈,奔上了三楼房外时如落了一场大雨般,浇湿了地面。
    屋中大雨里,唯有云之墨靠坐着的那把太师椅是完整的,而他浑身卸力地仰在了椅背上,昂起头,苍白的下巴与脖子绷出一条病态又颓废的弧度,在听见奚茴声音的刹那,喉结滚动了瞬。
    墨发与玄衣铺在地面,被熔化的冰水浇透,而他这具身体的热意却在逐渐攀升,云之墨的胸腔终于重新起伏,如濒死的人寻回呼吸。
    千目目睹一切,自然看见屋子里的冰霜曾覆盖在云之墨的身上,将他冻得僵硬,像是一具封于寒冰里的尸体。如今这具尸体随着厚冰迅速融化而复活,那双阴寒的双眸睫毛颤动了瞬,缓慢睁开,似能肃杀千里。
    “影子哥哥!”奚茴又拍了拍门,这回没用扇子,而是直接上手。
    触手碰到的门框似有些潮湿,奚茴微怔,再将手掌贴上去,这回感受到的却是烈阳照晒过的炙热。
    那热度越来越近,如同门后是熊熊大火,仅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扉与她相贴。眼前画面逐渐模糊,门框在她视线里扭曲,不等奚茴反应过来那门后的热度便将她席卷进去,紧接着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包裹住她的气息分外熟悉。
    奚茴此刻才发现,她手腕的引魂铃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冰水融化顺着手腕滑到手心,而她的腰身被一股力量箍紧,滚烫的气息扑向了她的肩窝,伴随着沉沉的喘息。
    赵欣燕随奚茴走向三楼,就在三楼拐角处看见了这一幕,她瞧见那一刹似有黑烟从屋内窜出,不过一眨眼便将奚茴卷了进去,门窗未动,唯有檐下风铃被那阵风带起了清脆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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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滚烫的指尖触碰到奚茴的手背,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里,连带着那滴冰水划过的痕迹也一并消除。待她能看清事物时已经被云之墨无声地拉入了房间内,屋顶上未完全融化的冰霜落下几滴水来,正好滴在了奚茴的额头与脸上。
    些许冰冷刺激叫她清醒片刻,此时她才发现搂着她的云之墨浑身衣衫都是湿的,加上他身上不断往外涌出的热意,像是刚从沸水中走出,顷刻把奚茴的衣衫也染湿了。
    她的脸贴着云之墨的胸膛,呼吸都带着一股潮湿,屋内的冰冷尚未散去,冷热交叠使奚茴的头脑也变得有些混沌起来,她回想起了连樱山脊上的那夜,大约猜到他似乎又陷入了冰火重重神志不清的状态。
    奚茴慢慢抬起手,安抚性地贴着云之墨的后背轻轻拍着,声音闷闷地传来:“影子哥哥……你是不是又难受了?”
    映入眼帘的满室狼藉叫奚茴短暂地遗忘她来找云之墨的目的,感受到他颤抖的身体,她本能地想要将他拥得更紧些,再紧些,好缓解他的寒冷。
    云之墨发上的水顺着额头流到了鼻梁,再从鼻尖落在了奚茴的肩窝处,那一滴水是滚烫的,叫奚茴微微瑟缩了一下。她脚尖费力地踮起,拥抱在身上的力度越来越大,奚茴就连呼吸都有些困难,热气一阵阵迎面扑来,她已经不受控地冒汗。
    千目在奚茴被云之墨拉进屋里的那一刹便退了下去,竟觉得自己又一次劫后余生。
    满屋栀子花残留的香气在冰雪消融时扩散,奚茴捧来送给云之墨的两盆花就连叶子都被他揪得光秃秃的,只留下似被火烧干了的枝丫立在花盆里,而他的双手指尖尽是浓烈的栀子花香。
    那只手轻轻地触碰着奚茴的脸,带着灼人的温度从她的脸颊滑到了脖子。
    云之墨的手掌很大,手指也很长,轻而易举便能掐住奚茴的脖子,轻轻一捏就能要了她的命,就像她也是不久前被他□□在指尖的栀子花。
    他将埋在奚茴肩窝的头慢慢抬起来,意识散乱,只想看看这一次落在他手中的栀子花是何模样。待看见那一双漂亮的狐狸眼,他才略拉开了与奚茴的距离,彻底将她映入眼中。
    那视线比他身体的温度还要灼热,眼眸中倒映着奚茴的半身,像是高高在上的百兽之王盯着一只无意间闯入眼前的幼崽,只要看着,便已经将她吞下。
    栀子花香萦绕鼻息,奚茴再度口干舌燥起来。
    云之墨没抱得那么紧,似乎也没像连樱山上时彻底失去了意识,他还能看见她,也还能听见她的声音。
    奚茴又问了一遍:“你还好吧?”
    不见对方回应,可也没见云之墨摇头,奚茴便默认他的状况没上次糟糕,心口沉甸甸的思绪卷土重来,回来客栈前一路胡思乱想在这一刻急切的想要得到答案。
    于是奚茴深吸一口气,认真地问:“影子哥哥,我是你的心爱之人吗?”
    云之墨就像是没听懂般略歪了一下头,又或是震惊。他的呼吸变了节奏,却如蛰伏的野兽一动不动。
    奚茴又道:“新月说,眼之所见,心之所想,独一无二者便是我的心爱之人,我此生没爱过谁,便是岑碧青我也不曾对她抱有过十分信任,百分期许。可我身边能得我想见、所思、与不可替代的,就只有你一个。”
    奚茴不觉得自己有多聪明,可她也不是没脑子,一个不曾考虑过的问题只要摆在明面上认真去想了,便能得到答案。
    “你是我的心爱之人,影子哥哥。”奚茴就像是懵懂的孩童忽而想明白了某个困惑她已久的问题,带着点儿兴奋地重复问了云之墨一遍:“那我是你的心爱之人吗?”
    奚茴的声音像隔了一堵墙传入云之墨的耳里,其实他并不能听得很清,却能看见她一张一合的嘴,配合着那朦胧的询问,猜出了她说出的话。
    心爱之人?
    她真的懂何为心爱吗?
    一个前几日还不知黄之谦对曲梦与季宜薇对曲梦感情区别的人,真能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立时开窍?她所以为的心爱,与他所知的可是同一种感情?
    云之墨的手指摩挲着奚茴的脖子,滚烫的指尖从她的脖子一路滑到了襟口,轻轻扫过了她的锁骨,落在她锁骨下心口上的一粒朱砂痣上,惹得奚茴双腿发软,没忍住颤了颤。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小铃铛。”云之墨的声音沙哑,像是被寒刃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