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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5节
    这还都是诸王不在京城。
    设想正德皇帝时如果诸王都在京城,以朱厚照无子的情况,大明皇位之争还不知道会惨烈上多少倍,宁王如果想叛乱哪里会那么难?
    就是朱厚熜自己,如果诸多藩王都在京城,当他想要推行新法的决心确定之后,也不会是如今这个局面:牵涉到那么多人的利益,他们不能就近拥戴一个支持旧制的君主吗?
    乾清宫内,诸王听了杨廷和的话,有聪明一些的就想明白了这些东西。
    皇帝到底是要安抚诸王,还是要借机将藩王宗室看得更严、犹如软禁在京啊?
    朱厚熜只说道:“藩王分封于地方,多年来也没少了藩王作乱,眼前不是正在发生吗?”
    诸王莫不心中一颤:别说了,别说了,我们乖。
    杨廷和却反驳:“若宗室子弟可入仕任官,十年二十年,朝野文武两班皆有故旧;再遇大统交替,恐怕次次都有隐忧。再如先帝北征,陛下不日南巡,天子离京时,也要保京师无虞才行。臣实不知有何良策可解此忧,还请陛下明示。”
    把坏处讲透了,他这个时候才表现出“你教教我”的模样。
    朱厚熜看向藩王们,笑了笑之后才说道:“对诸王来说,就藩于封地,虽不可擅离,倒也逍遥自在。若入了京,诸王反倒是最不自在的,天天提心吊胆,更不用说王府广阔,封地之内人人尊崇了。只是如今宗室子弟越来越多,各地宗室俸粮拖欠之事时有发生。朕是为子孙万年计,诸王也要为子孙万年计才是。”
    “……陛下圣明。”
    认怂表乖就对了!
    朱厚熜说完了开场白,随后才说道:“今日诸王都在,参策和勋戚们也当面,朕谈谈自己的想法,你们也帮着参详商议一下。”
    而后,没在京城感受过的藩王和勋戚亲耳听到皇帝上课了。
    现在名为初步想法,实则明显已经商议过多次了。
    诸王之中比较聪明一些的也要很费劲才听明白,这一次的藩王宗亲制度改革,远不只是一件单一的事。
    皇帝要的东西很多。
    首先是天下诸王的田产——与宗室中庞大的皇庄一起,由宗人府效仿皇明记来进行管理,朱厚熜要成立一个专门的皇明粮储号。手握数以万顷计的良田的同时,还能承租各地官田。应缴的粮赋照缴,所得除了按本色发放宗室俸粮,其余则用来存储、转运、调节各地粮价、应对战事所需。
    然后是各地王府——作为皇明大学院的分院,用以培养、考选天下英才。如今只分布于几省,但由于处于腹地,反而方便各省学子过去。
    最后是各藩子弟——此次平乱后,新法推行到全国之时,需要大量的人才。宗室子弟虽然大多不学无术,但那是之前没有给他们出路。如今距离新法推行开还有两三年的时间,这段时间里,宗室子弟已经可以开始补习功课应对考选。
    “虽有宗亲身份,朕也无意直接高官任用,反而要如同生员一般,从八九品做起。”朱厚熜静静说道,“都是大明朱家子孙,经营好这份家业,人人有责。相较于其他人,宗室之后总还另有一份俸粮。入仕为官,也只是需要经朕考选,能识文断句、明公务法度、服膺考成便可,已经比普通读书人入仕要容易。”
    朱厚熜顿了顿才道:“总比宗室繁衍后,分支后人都要向你们讨要俸粮更好。”
    诸王沉默不语——田产王府你都拿走了,我们能得到的就只是本色俸粮、后人少些限制?
    但这还没完,朱厚熜又继续说:“如今宗室爵位凡八等,无罪不除封,也全凭血脉袭封。既要令宗室有功于国,有功便不能不赏。除了升官,那么将来除了恩封,还会有功封。中尉可为将军,将军亦可因功封为郡王乃至于亲王。有增便需有减,便是亲王,十年一考。三十年内若仍无功于国,便要降等。朕之子嗣,也遵此法。”
    崔元默默地看着藩王们的反应,而勋戚们自然也都听在心里——连宗室都这样,将来的勋戚还能稳稳当当世袭罔替吗?
    “活水不绝。”朱厚熜平静地说道,“再不求变,大明这潭水淤泥便越来越多,一遇什么灾祸,恐怕就会干涸。朕知道,诸王此刻心里都是不太愿意的。大位已无望,还做不成悠闲自在的富家翁了。然困居藩地,有志不得抒,有才不得用,难道人活一世便如此浑噩度过?”
    喂这种鸡汤,也只对少数人有用。
    关键的问题在于当前有藩王叛乱的背景。
    他们不敢开口反对什么,只是杨廷和仍旧没有听到皇帝怎么防止将来在京亲王和本宗子弟可出仕任官、形成势力后的叛乱隐患。
    问题被他再度问出来之后,朱厚熜才回答:“此事根本无需顾虑。阁老也说了,朕年方及冠,十年二十年后,大明绝非今日模样。许多旧制,都不会再适合将来的需要。让数千上万的宗室子弟能有个盼头更多的一生,能为大明效力,这才是根本。至于朕的子嗣及在京诸王将来会不会同室操戈……”
    朱厚熜看了看一旁在鼓励和教导下完成了一些“礼节”、如今正听得懵懵懂懂的朱载垺,笑了笑就说道:“朕将来会有计较的。”
    制度设计当然重要,但很多事情,现在提出来没必要,对他们解释,也解释不了。
    在朱厚熜的带领下,大明势必经历远比历朝历代更剧烈的变化。
    这种变化,是会触及到人的思想和观念的。
    现在朱厚熜只需要掐着一点:他还年轻,他若还在位,底下就翻不起大浪。
    就如同这次叛乱一样。
    而后诸王就听皇帝说了另一件大事:北京城,要扩建了。
    从永乐年间营造完整开始,扩建北京城的计划其实一直都有。
    现如今,大量的百姓甚至官员,住在东南西北城墙外的其实不少。
    但是扩建北京城实在是一个超大的工程,需要耗费的钱粮人力都会是一笔巨大的负担。
    旧有的观念里,有钱了才能干这些事。
    但朱厚熜则是从另一个角度向参策们解释了这件事:新法推行全国之后,广东和东南沿海有皇明记对外海贸的拉动,银钱、税收都会有较大的增幅,以北直隶为中心的北方呢?
    从北京城的扩建开始,再加上从清整水利开始的这一轮大工程,这些基建也会产生刺激作用。
    在新制下,如果所需钱粮能够发放下去,匠人、劳工之家、承办工程和供应物料的商家,这些钱终究还是要花用出来的——至少在清丈全国田土、短期内严格审查田土买卖的这段时间内。
    什么几驾马车的理念,朱厚熜也不需要解释得太清楚。
    诸王关心的是,在如今正规划着的北京新城之中,新营造的诸王府都在正阳门外的北京外城——将来若要作乱,就需要能够先入内城,再入皇城、宫城。
    信息量很大,反对有被安上附逆罪名的风险。
    皇帝的万寿圣节一点都不像是在过节,冷不丁地就抛出这样的大事。
    他们会暂居京城,等叛乱被平定之后再先被“护送”回藩地,在朝廷派出的“督学官”的主持下,召集本宗及分支子弟补习、应对考选。
    毫无疑问,大多数郡王以下的宗室将是欢迎的——俸粮可以本色发放,将来还可以出仕为官、不用再困居藩地了。至于王府和田产,那只与亲王有关,他们能沾到多少?
    藩王想不答应,要考虑一下如今这种局势下的后果。
    而这赐宴结束后,朱厚熜才来到了御座背后的廊道里。
    在这里,跪着两个人:朱见浚和朱祐槟。
    当初朱厚熜从安陆赶往北京登基,花了二十二天,那还是人员众多的缘故。
    而朱见浚从八月二十七被擒,最快速度就被押送到了京城,朱祐槟则是更早就被王守仁安排人“护送”进京。
    让人把他们带到奉先殿之后,朱厚熜站在一旁看着跪在列祖列宗面前的二人。
    “之前听到唱名了吧?如今除了被蒲子通挟持的睿王,被詹华璧焚死的荣王府上下,还有无人可入京的楚藩、辽藩,其他诸王都到京了。”朱厚熜看着朱见浚,“打着举旗之后天下藩王多有附逆的主意,你怎么就敢昏了头做这等大事的?除了长沙卫和衡州卫,底气在哪里?”
    朱见浚咬着牙不说话。
    在他们的旁听当中,这小子还要在将来让诸藩给出田产和王府,只是带着子嗣宗亲入京。都被逼到这份上了,那么多人都还如同待宰鸡子一般不敢反抗?
    朱厚熜眼神一冷:“你不说,傅荣忠也熬不过锦衣卫的手段。身为宗室之后,起兵谋逆,你则身死,亲孙为庶人囚于凤阳高墙。列祖列宗面前,你们告诉朕。”
    “寡恩小儿!”朱见浚破罐子破摔了,“你以藩王继统,大坏祖训!欺凌宗亲之举,竟至于夺产夺爵,猜忌之心何等之重?我等不愿坐以待毙而已,太宗当面,应明我等无奈处境!”
    朱厚熜不是来听骂的,也懒得跟他讲道理。
    带过来,无非走走宗亲礼法上的程序,另外则是在列祖列宗面前再说些没有臣下在场的话。
    奉先殿的大门被打开了,朱见浚和朱祐槟这才看见——之前在乾清宫赐宴结束后被“送走”的诸王们,现在又都出现在了这里。
    朱厚熜站到了门口,望着站在外面空地上的诸王。
    “无论你们觉得朕是如何在引蛇出洞、猜忌诸王、夺尔等之利,朕只说三点。”
    夜色之中,禁宫殿阁楼影深重。皇帝说话直白,诸王只觉气氛压抑沉重。
    朱厚熜平静地看过去:“第一点,朕承诺了保尔等本色俸粮无缺,予尔等荣华富贵,开尔等及子嗣将来可一展才华抱负之先河。”
    朱见浚已经被陆松等人按住了肩膀、塞住了嘴,他只在内心狂呼:你下旨让我们进京之前,没说这些!
    “第二点,大明百姓快活不下去了,宗室侵田,官绅侵田,卫所侵田。朕再不下决心,朕百年后,大明再收不上来税赋。大明若亡,尔等诸藩何在?嘉靖五年后,诸藩赐田都开始纳粮,其他人谁还敢有话说?”
    朱厚熜赤裸裸地说出他这个要求的目的,就是要拿宗亲做榜样。但那第一点先说出了口,似乎诸藩利益上并没有被侵夺什么,除了可以在藩地逍遥自在、暗地里有大量俸粮之外的收入。
    “第三点,朕创新学,行新法,再造大明,心里始终想的是宗室可用,而非宗室需除。如今朝堂中枢君臣一心,朕年轻健壮,威德日隆。三五十年内,尔等如何行止,今日之后慎思之。列祖列宗面前,朕心天日可鉴。这大明江山是朱家打下的,朕再造大明,也会再靠朱家,只怕朱家已经如那孔家无知小儿所讥讽的一般,小家子气而已。”
    “若只知攫取民利而不思守业、再创新基业,那么当初太祖分封诸王护卫大明之意何存?如今为免同室操戈,藩王是没有了护卫军;祖宗余荫在,宗亲也无需出生入死、上阵杀敌。但宗室可以出力的地方很多,可以有功于国的路子也很多!昔年太祖驱除鞑虏、再造华夏,如今我朱厚熜也希望我朱家再有一桩无上功业于华夏。”
    “如此一来,将来就算我皇明终有亡国之日,后世百姓念及大明朱家,念及新学之重要,念及新法之功效,念及我大明开拓寰宇之远见,也能说一句朱家于我华夏诸族实有不世之功!以朕之雄心,何须忧虑大位不稳,何须猜忌尔等?朕数年来苦心,盼尔等回去细细思量,勉励子嗣同宗!”
    诸王是这才亲眼见到这位年少的皇帝,当面对他有一个清晰的印象。
    皇帝之名虽然尊贵无上,可做人的谈吐、气度、性情是另一回事。
    现在刚到弱冠之年的皇帝只蓄了一点须而已,可他直白地说这些话、后面阐述他抱负的时候,所展示的毕竟是睥睨天下的气势和自信异常的心态。
    远在藩地之时,只觉得朝中大概是一个血气方刚、少年意气的皇帝与一群身居高位、只愿求名的重臣,他们急功近利地就从正德十六年广东屯门海战后将大明一步步推到如今藩王、士绅都难以心安的程度,使天下面临着巨大的变化。
    在变化面前,人本能地会觉得没有安全感。
    现在他们发现,主导这场变化的君臣,不知为何,很缺乏那种如履薄冰、很担心天下局势不可控起来的惶恐。
    这种自信似乎根本不讲道理。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面前这个年轻的皇帝让他们感觉:杨廷和真的选立了一位英主、雄主。
    虽然他口中说着无上功业,此刻新学却在被质疑、新法仍旧被阻拦、南方有大旱、还有一场叛乱。
    从皇帝的眼神来看,他似乎觉得这些不算多严重的事。
    锦衣卫诏狱里,王佐又一次到了傅荣忠面前,笑呵呵地问:“傅‘尚书’,还不肯招认?以你这点才干水平,也敢谋划叛乱大事?有哪些人跟你保证过只要檄文一发必定云集景从?你看看现在,檄文发出来都快两个月了,天下除了湖广三卫,哪里还有动静?”
    傅荣忠只是看着一个方向,眼神里有着不可思议。
    因为他之前被带过来时,看到了那边一间牢房里住着孔闻韶。
    这皇帝是真的疯了!
    檄文发出前,只是知道张孚敬被任为山东总督,有了孔子祀典的争议。
    天下既然已经有了叛乱,怎么还敢直接把衍圣公抓到了京城来的动作?
    皇帝难道觉得旱情当前,天下还不够乱吗?
    他疯狂地笑了好多声,然后忍着剧痛咬牙说道:“要我招认?我招认出来,你们是不是全都办了?”
    王佐一脸笑眯眯:“那就最好了。不办大案,我怎么立功?”
    事已至此,傅荣忠的眼神反而亮了起来。
    虽然被擒,但这只是开始。如此形势,皇帝还要办这样波及全国不知多少官绅的大案,天下必定大乱。
    拨乱反正之日,就是他傅荣忠这个“先烈”沉冤得雪、青史留名之时!
    “好,那你得多备笔墨纸张才是!”他是那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王佐开心得不得了,连连点头。
    果然是憨到冒头谋反的人,脑筋多少有点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