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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节
    皇帝既知皇后来了献和宫,肯定就知道她的打算,所以那他再来的时候,就是同意他们离开的时候。
    “你身上的药是不是该换了?”林元瑾咯登咯登坐起身来,兴致勃勃地开口,还未等崔夷玉拒绝,有人匆匆进来传话。
    林元瑾转头一看,却发现是熟人,好奇道:“桑荷?”
    她不是一直在太子府待着吗。
    桑荷给两人行过礼,再看向林元瑾,回话:“是张嬷嬷有急事出宫,忧心殿下身边没个熟人,特地唤我进宫侍奉。”
    “呀。”
    人已经出宫了。
    这是在书房听到了什么,都没回来和她回话的功夫。
    林元瑾眨了眨眼,笑出了声,手拍在身前,如同在期待些什么,弯起眼眸,无比单纯地夸赞了句。
    “不愧是张嬷嬷。”
    这就不知道究竟是谁更快了。
    第48章 质问
    “今日便要走?”
    皇帝叹息一声,看着跪在眼前的两人,抬手示意人将这两个病患扶起来。
    “长者赐,不可辞。”崔夷玉恭敬地说。
    皇帝听得他这般形容皇后急忙往他后院里塞人的行为,不禁失笑。
    他早就知道,他一来两人就要请辞,为了延长他们在献和宫养病的时间,不得不这几日都装作很忙。
    只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皇帝这个几乎从未体验过天伦之乐的人,着实有些想念他们。
    “好罢。”皇帝摇了摇头,看着崔夷玉,“只是你们如今身子都不好,回府之后也莫疏忽了。”
    “父皇说得是。”两人垂首。
    “太子妃先去吧,朕与太子还有些体己话要说。”皇帝温和地看向林元瑾。
    林元瑾当即行礼,侧眸看向崔夷玉,恰好看见他也望着自己,只装作没看见垂眸退下了。
    皇帝看着他们这短暂的眼神官司,笑了笑。
    只是林元瑾甫一离去,殿内的气氛就蓦然一滞,如同有千斤鼎从头顶沉沉压下。
    皇帝敛去慈父般的笑颜,淡淡地望向下首站着的崔夷玉。
    少年因病身形格外瘦削单薄,却依然挺直了脊梁,如风雪压不跨的松木,直直地站在原地。
    “你倒是对你母后言听计从。”皇帝端着茶杯,微微摇晃,似漫不经心地说,神色却不怒而威,散发着着久居上位之人独有的压迫感。
    崔夷玉垂着的眼眸一凝,意识到这是皇后在皇帝心里留下的芥蒂。
    他服从皇后,盖因他是崔氏暗卫,可在皇帝眼中,太子服从皇后却不服从于他,便是软弱无能,心向外戚,受人摆布。
    此乃大忌。
    “儿臣不敢当。”崔夷玉脊背发麻,却又不得不迅速组织起措辞,“自古讲求忠孝两全,且儿臣此行出宫也并非盲从于母后,儿臣伤势好转,本也不该在父皇身侧长留。”
    “‘忠孝两全?’”皇帝念着这词,意有所指地开口,“若是忠孝难两全呢?”
    若是林元瑾在,她就会意会到何为最简单的题面最难的解答。
    可此时接受这如同刑罚般质问的是崔夷玉。
    他初次接受太子都没有接受过的质问,且在此之前从未预设过这样的场景,没有人会告诉他该如何回答。
    崔夷玉多年以来假扮的是太子周玠的言行,然后去适当地迎合帝王心思。
    哪怕他上着和太子一模一样的课,背着同样的书,也从未有一天想过太子应该如何思考。
    如今,皇帝在逼着崔夷玉思考——他凭什么当太子。
    崔夷玉若回答不好,这座下的太子之位只怕就要易位了,届时真就如之前想的一样同归于尽了。
    但现在不行,无论他如何,林元瑾都必须当稳她的太子妃。
    皇帝一人占尽了忠孝二字,可皇后只占一半。
    “若实在难两全,忠在孝前,无论何人,定是先忠于君国,无国何以为家。”崔夷玉一字一字,说得清晰可闻。
    殿内安静得只听得到皇帝沉稳的呼吸声。
    “皇后素来好强,你为人子不能与她争,若为君却不可万事纵容。”
    “朕知晓你有情有义,也不贪恋荣华富贵,你虽年少,可你终究是一国太子。”皇帝抬了抬眼皮,状似感慨,“你与崔氏女有多年情谊,朕也不忍拆散,便同意你纳崔氏女为妾。”
    崔夷玉尚未懂得如何去做一名太子,但暗卫的敏锐让他察觉到了皇帝言下之意,太子的情义必须是有明确指向的。
    皇帝与外戚,江山与女人。
    太子必须分清孰轻孰重。
    皇帝很巧妙地避开了他救太子妃一事,却又偏偏提起了太子和崔氏女的情义,无疑表现了他心中明显的偏向。
    “表亲情谊,何足挂齿。”崔夷玉按捺下脊背的颤栗,状似平淡地说,好似在说起一个并不重要之人,“崔氏女自小便柔弱体虚,也不堪大用。”
    哪怕是情不得已之时,有些话说出来,也意味着纯粹的背叛。
    后半句纯属编纂,可不管事实如何,只要皇帝想要,哪怕再虚假也要变成现实。
    皇帝将崔氏女放在太子后院,也不过是要安崔家的心,以免朝局跌宕。
    崔夷玉第一次摒弃了如何去完美地伪装周玠,而是用他与周玠同样所学之识来思考问题。
    过往的无数知识刺激着他的神思,让他拼凑出哪怕暂时还不够完美,却依然正确的答案。
    他如满腹知识的初次实践者,生涩却依然从容。
    这是上位者俯视棋子所想。
    江山乃棋盘,皇帝即为执棋者。
    皇帝哼笑一声,如在聊家常:“你外祖父今下年岁已高,只怕比朕还着急子嗣一事。”
    崔大将军着急的只会是太子与崔辛夷的孩子。
    “父皇说笑了。”崔夷玉闭了闭眼,再抬起眸,从皇帝含笑的眼中窥见了寒凉之意,“儿臣与太子妃都重病未愈,子嗣一事急不得。”
    “外祖父戎马一生,如今年事已高,也到了解甲归田的时候。”崔夷玉状似平静地说,“倒是现下倭患严峻,不若遣崔氏儿郎随军同去,以平海难。”
    这天下,终究还是姓周的。
    “这倒无不可。”皇帝眯起眼颔首,又转而提起,“太子妃母家一事你可知?”
    崔夷玉一顿,大脑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林家?林家除了林琟音怀孕一事,还发生了什么?这是在问他对林家的态度吗?还是对太子妃的?
    崔夷玉斟酌再三:“林氏嫡女居心叵测,承蒙亲族包庇多次谋害太子妃,儿臣现与太子妃有患难之情,太子妃又早与林家有龃龉,想必不会误入歧途。”
    多次谋害?
    皇帝一怔,本不过顺势问一句,却没想到还牵连出了个他不知道的前尘。
    也罢,不重要,当初选中林元瑾,一是因为她性情乖顺听话,二也是林家人丁稀少,心思也简单,好摆布。
    皇帝:“那孩子呢?”
    “错误当被纠正,以免留下祸患。”崔夷玉斩钉截铁地说。
    这倒与昨日他想得一样。
    皇帝心中原本因皇后擅作主张的凉意散了些。
    “太子妃一心系你也是好事。”皇帝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相比起刚开口时的来势汹汹,平和了许多,威严却分毫未减,“你坠崖几日,朝中人心惶惶,来往不断。”
    说着,皇帝从袖中掏出了一本册子,漫不经心地掷在了案前。
    崔夷玉瞳孔一颤,目光缓缓看了过去。
    他为暗卫,自然知晓这种册子里记录都是些什么,而如今皇帝的一瞥便能决定人一生的命运。
    问题在于他,或者是说太子应不应该看。
    皇帝的试炼只在短短言语,却比崔夷玉曾经在暗邸中经历的磨骨切肤之痛还要艰难百倍。
    他并非饱受谆谆不倦教诲的权贵子弟,他的一切受教皆为模仿另一个人存在,哪怕学识相同,思维也天差地别。
    暗卫不需要思考,他哪怕为替身也并没有受过这等的训练。
    此时皇帝抛出的一个个问题,宛若将崔夷玉从被长久禁锢的囚笼之中扯出,强硬地要他脱胎换骨成另一般模样。
    帝王眼中想要的太子的模样。
    “‘良禽择木而栖’,是为朝中常态。”崔夷玉伸出手,拿起那本册子,皎白的手指压在封皮上却没有打开,掀起衣袍双膝跪地,额心触地,“孤身坠崖实属自大轻狂之举,前不顾父皇忧心,后不顾朝臣惊惶……儿臣已知罪。”
    这一回,皇帝没有再拦他。
    半晌,等到崔夷玉心鼓如擂,从尾椎骨到脖颈都通体发麻的时候,前方终于传来皇帝一声沉沉的感慨。
    “这大病一场,是让你头脑都清明了。”
    “起来吧。”
    崔夷玉看到停在眼前的两足,抬起头就看到皇帝朝他伸出的手,搭上之后被一把拉住站了起来。
    他心魂未定,却从皇帝的语句中感觉到了他的一言一行比太子周玠要来得更让皇帝满意。
    崔夷玉表面不显,心中却涌起惊涛骇浪。
    “去吧,太子妃还在等你。”皇帝摆了摆手示意。
    崔夷玉恭敬地再行了个礼,脊骨挺拔,典则俊雅,看似沉静,实则失魂落魄地朝殿外走去。
    金碧辉映的殿宇下,他分明每一步都走无比平稳,却好似踩在万丈悬崖之边,一不留神便会失足坠落,跌入不测之渊。
    明明没有过多久,这段看似无比短暂的会话却如镇石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单薄身躯中的骨骼如在颤栗,又如在激动,逼得他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