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什么稀罕的。”李定州伸手摸了摸旁边侍女嫩滑的手背,“对方莫不是夜叉,将你吓着了。”
他仰头将杯中剩下的酒,都倒入口中。
“是……”赵刺史咽了一口唾沫,“是天子信使!谢景明!”
“噗——”
李定州一口酒,全部都吐到了赵刺史脸上。
他抹了一把嘴角,神色总算正经起来:“你说谁来了?”
“手持盘龙金柄打王鞭,鞭上刻了‘虽无銮架,如朕亲临’八个字的谢景明,谢侍郎!”赵刺史说这话时,忍不住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
李定州捏紧手中杯子。
不管是打王鞭还是谢景明,他都深知其中厉害,更不用提对方一上门,就来这么一出下马威。
“赵刺史,营州各族混居在此,汉人、鲜卑和突厥暂且不说,甚至连靺鞨也有部分在此,你可得遣人好好保护谢侍郎,免得生出什么意外来,知道吗?”
他黄豆一样的小眼睛,如鹰隼锐利,勾住赵刺史的脸。
赵刺史心里一惊,连忙应声:“李都督说的是,属下一定照办。”
李定州见此,心下满意几分。
“走,我们去拜见一下这位令京师上下闻风丧胆的谢侍郎。”
“我倒要瞧瞧,这是个什么厉害人物。”
第38章 朝中措
京城。
沈家府邸。
洛怀珠请来鬼神医, 为沈妄川诊脉。
沈昌下朝归来换常服外出,见门口有车马,询问管家。
闻得此事, 他心下有些诧异:“鬼神医?”
他心里一动, 隐隐有几丝悦然浮动。
“不错。”管家垂手立在一旁,“听闻是墨兰先生身边的人, 拥有一手活死人肉白骨的好医术, 只是人怪了些,脾气也奇怪。”
沈昌顾不得换衣裳:“随我去看看。”
他大步朝着沈妄川的院子走, 在月门处见着静立花木底下的洛怀珠。
“三娘啊。”沈昌摆出一张慈爱的脸庞, “怎么不进去。”
阿浮赶紧拦人:“欸,不能进去。鬼神医诊脉的时候, 除了病人,谁也不能在旁边,不然他会生气, 此生不再给这个人看病。”
沈昌看向洛怀珠,对方朝他轻轻点头,他这才停住脚步。
“我先前并无听说墨兰先生身边有这号人物, 他到底什么来头?”
他说话的声音温和,与洛怀珠说话时,还微微俯身, 对小辈慈爱迁就的姿态, 做得十分到位。
莫怪唐匡民宁愿先让王昱年下场,也不舍得这么快动他。
洛怀珠轻垂眼眸,笑道:“阿舅(公公)不知也实属寻常, 鬼神医其人规矩多,所救皆是疑难杂症, 转眼便是三五年不见旁人。”
沈昌眼神闪了闪:“三娘也曾见这位鬼神医出手?”
“他救过我。”洛怀珠轻轻抬起眼眸,看向沈昌,圆润杏眸中,漆黑透亮。
那一瞬间,沈昌仿佛看见了当年从箭雨火焰后透出的那双眼。
同样形状的杏眸。
他忘不了那双眼睛里透出来的决绝与仇恨。
许多人因他而死,他也亲手处决过很多的人,然而那些人眼里多是对他的惶恐,只有极少的人,能够在死亡降临时,对他露出深切的、欲除之后快的恨意与决绝。
当年的洛夫人、林韫,是少有的两个。
“阿舅?”洛怀珠轻轻喊了一声。
沈昌蓦然惊醒:“哦……”他重新摆出和蔼笑意,“三娘曾经受过伤?”
洛怀珠杏眸弯了弯,眼底水波晃荡起一波柔柔春水。
不同。
沈昌看着那双杏眸里的端庄温柔笑意,那是与林韫的爽快利落、锐意风发全然不同的感觉。
“倒不是。”洛怀珠笑道,“只是三娘自小体虚,幼年在江南山居修养,卧倒病榻多年。多亏了鬼神医替我调补几年,才有今日与寻常人无异的三娘。”
沈昌跟着笑:“原来如此。”
他们就这样站在院门前,细声闲话。
不一会儿。
正房门扇被推开,一个满头灰白发丝在脑后随意拧成一团,用蓝布绑着的人,从里面迈出来。他身上与发带同色的袖子,挽到手肘处,露出一双遒劲有力的胳膊,并不似普通医者那般孱弱。
沈昌正要抬脚进去询问,被洛怀珠拦了:“鬼神医不喜欢生人近身,有话要问,在此便可。”
鬼神医脸上罩了一张薄薄的金面具,那面具很独特,暗哑不见丝毫流光转,且一直盖到鼻梁下,只露出一张嘴,一道线条冷硬的下巴。
熟悉的人便会清楚,鬼神医那张面具,并非戴上,而是被烧热,硬生生嵌在脸上。
至于个中缘由,除了本人与即墨兰,无人得知。
他的脾气,比脸上的金面具还要独特,最是厌烦热闹、生人,除了医术药理,一切爱理不理。
“敢问鬼神医。”沈昌态度也展露得很好,当即拱手问道,“犬子如何?可有法子根治?”
鬼神医冷冷丢出一个字:“无。”
沈昌十分失望。
尽管这五年以来,他聘请医者无数,大家或直言或委婉,全都这样说,他心底始终还有着一丝希望。
他暗自叹息一声,只希望沈妄川能够在大限将近前,先给他留个小孙子。
洛怀珠却在一旁又问:“可以延命吗?”
鬼神医语气,依旧冷硬:“可。”
“多久?”
“十年。”
“有何须做之事?”
“按时吃药,少气他。”
洛怀珠眉头动了动,眸中似有不解,却暂且没有多问:“药方什么时候给?”
鬼神医:“回去写。”
阿浮见洛怀珠不开口,主动道:“阿郎且让让,鬼神医不喜欢生人靠近,我们须得让开。”
沈昌瞥了院中人一眼,往后退了好几步。
鬼神医见他们避开,这才出得院门,往外走去。
“管家,去送送鬼神医。”沈昌朝身旁垂首躬立的人道。
阿浮阻止了:“不用不用,鬼神医最烦别人送他,想要答谢,晚些先生遣人送药方子过来,送他几块金子便是。”
管家不敢不去,又不敢去,只得回头看向沈昌,看到对方挥了挥手,他才敢停下脚步,站到一旁。
洛怀珠扫过管家动作,朝院内伸手:“阿舅先请。”
沈昌笑着点头,提起衣摆进去。
房门敞着,内里燃了一种奇特的草木香,有些像艾草的味道,又有些不像。
沈妄川躺在榻上,呼吸平缓,神色平和宁静,似乎睡得很香甜。
跟在阿浮旁边的书童,都未曾见过自己郎君这样安静甜睡的模样。
沈昌亦然。
他在榻边坐了一阵,便轻手轻脚离开,回房换衣外出办公务。
将革带的玦(腰带头)扣好,他理了理衣摆,朝护卫招手:“再详查一遍洛怀珠在江南山居的日子。”
护卫领命而去,沈昌坐在椅子上品了半盏茶。
茶香袅袅,热气氤氲起一片轻雾,模糊了那垂下的眼眸。
或许,他该想个法子,早些让洛怀珠产下麟儿,再设法除掉。
既有疑点,纵然是圣意,也不该久留。
*
沈昌离开后,洛怀珠便搬了一张小案在榻边,审阅新收的几篇策论。
不知是否受上北平原一事影响,有位署名“青衫客”的人,写的正是《营州水利论》,其从营州水利位置,历年河道变迁入题,引出营州在治河、治民、治农、治市、治兵诸事上的弊病,以及可取的更改之策。
看到这样一篇犀利策论,其他中规中矩引用圣人言的策论,瞬间黯然失色。
不过……
这样一篇策论,在此紧要关头上,若是付梓,恐招来祸患。
洛怀珠心里生出几分好奇,将策论看几遍,又遣齐光跑一趟,送去给即墨兰看完再送回来。
齐光本就是个闲不住的少年人,闻言立马动身,往返奔跑,带回来口信。
“先生说,此人可堪大任,倘若是个敢言敢为之辈,可为社稷、万民谋福也。”
洛怀珠垂眸轻笑。
舅舅的想法,与她所想无差。
“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