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人家讲,自己也有些信,瞟着眼看玉漏,怎么看怎么有些不服。
本来闲话最怕传,装着听不见也就是了,偏她还要在这里鹦鹉学舌。玉漏听得大为光火,恨她是个没脑子,一拍炕桌道:“你怕我听得不清,还要来传给我听怎的?”
珍娘吓了一跳,自己也委屈,“三姨在上头可以装作听不到,可我在下头成日受他们的气,他们还只管当着我的面说。就说那个丁香,成日阴阳怪气地说我们小门小户的姑娘,没见识就罢了,就怕忽然涨了些见识,从此就过不了先前的苦日子,一门心思要攀高。这话到底是说我呢还是说三姨呢?”
原来是为她自己受了委屈,要玉漏替她出头。玉漏心眼一动,才不着她这个道,丁香就是再看她不惯,也晓得个上下,不敢当面来顶撞。大家得过且过就罢了,她又不重用她什么,何必去问她,岂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倒是这珍娘,人又贪又笨,非但不能帮她什么,反倒处处给她添乱现眼,还真是她娘选得出来的人!
因此打下主意,向她幽幽一笑,“那你去叫丁香来,就说我有话问她。”
珍娘只当是要为她报仇,高兴不已,忙不赢地就去房里传话丁香。丁香也当是玉漏要替珍娘打抱不平,赌气过来,梗着脖子便问:“奶奶有什么吩咐?”
玉漏打发了珍娘出去,扭头便和气地微笑起来,“近来珍娘给你添了不少乱子吧?她那人一向是没见识,兀突突跟着我到了这里来,许多东西没见过没听过的,是不是闹了不少笑话?亏得你和她磨了这一月,我方才问她,对府里的规矩还是一知半解的,这倒不怪你教得不好,只怪她自己太笨。”
丁香脸色微变,预备了一筐要和她理论的话忽然也卡在喉间吐不出来了,只得勉强一笑,改口道:“许多事我说了她好几回她就是不长记性,譬如我说三爷早饭从不吃干饭,厨房里也都是做稀饭,偏昨日早上打发她到厨房里去要一样椿芽炒鸡蛋,她去了看见那稀饭,非说爷们儿家早上吃稀饭不顶事,硬叫厨房里重烧了干饭,可不是三爷没吃?我们三爷又不是她们乡下田地里的男人,又没那些使蛮力的地方,早上吃那么些做什么?”
玉漏听后叹道:“她就是那样子,往后她再不听你的,你只管打她骂她,你年轻姑娘不好打骂,就交给顾妈妈去教训。告诉顾妈妈听,也不必看我的面子,当差当不好,不管她是谁家的人,全按规矩来。先拿我做个例子,也好叫那些靠着关系进来的人瞧瞧,进到这府里来,谁都是一样。”
丁香得了这话放心下来,回去变本加厉,对珍娘益发苛刻不题。
一时小丫头子们提了早饭来,玉漏便往卧房里去叫池镜。以为他从老太太那头请安回来要睡回笼觉,谁知没睡,倒在床上卷着本书在看。那帐子一荡一晃的,露出他闲散的半张脸,像是没听见她在外头和丫头训话。
亏得他没听见!玉漏蓦然心虚,方才和丁香说那几句倒还和软,同珍娘讲的那些可不大好听,难为她一贯维持着婚前那温柔和气的样子,今日给珍娘一怄,险些把本性暴露在他眼皮子底下!
她悄步过去,欹在床头罩屏上,刻意放轻了声线喊他,“该吃早饭了。”
池镜移开书看她一眼,起身整衣,笑着走出去,一面冷不丁冒出句,“你和他又不是正头夫妻。这话在理——”
敢情他在里头都听见了,玉漏有些慌张,怕在他心里从此成了个悍妇,吃饭的时候还拿眼偷么窥他,“珍娘那丫头实在气人,这都一个月光景了,连个规矩还学不会。”
池镜只是笑笑,“她是你带来的丫头,随你怎么处置都行。
”
玉漏辩这意思是说方才她发脾气他并没放在心上,有些放心下来,笑着给他搛菜,“丁香说你早饭只吃稀饭,我想起来还真是,这一月都是这样子。”
“你自己吃。”池镜把碗挪开了。
她也觉得客气得刻意,不过夫妻间客气点又不是坏事,要不怎么常赞人家两口子“相敬如宾”?慢慢说到回连家省亲的事上,池镜仍是说明日有事要先去办,过后再赶过去,“你替我请岳父岳母见谅。”
这话真是多余,玉漏捧着碗笑,“你就是不去他们也不敢怪罪,你若是有要紧事脱不开身,就干脆别往那头赶了,先回家来,没什么的。我在那头歇一夜,次日就回。”
秋五太太昨日特地打发了个下人来问明日几时到家。听那下人说,好些亲戚都去他们新宅子里等着了,还不是因为上回接亲的时候匆忙,没来得及巴结新郎官,好容易熬到这大好时机,岂能轻易放过?她都能想到池镜坐在屋里给他们家那班亲戚围着的情形,像一群苍蝇绕着颗蛋打转,生死要找个缝隙扎进去!她想到便觉得尴尬丢人,此刻倒真是希望他不去。
池镜却搁下碗来道:“去是一定要去的,哪有新娘子一个人回门的道理?不知道的还当新郎官死了呢。”说着把虾拣起一只来,三两下剥了丢在她碗里,“干脆叫厨房里剥了壳再烧,省得上桌还要剥。”
青竹在旁笑道:“剥了壳就剩了虾仁了,虾仁就不是这个烧法了。”
玉漏道:“不用剥,我带壳也能吃。”
池镜偏又拣起一只来剥,笑她,“螃蟹带壳你也能吃么?”
玉漏知道他这笑里的意思,八成是笑她从前没吃过多少好东西,心下恨了恨,待他再要将虾仁丢在她碗里时,她抱着碗转开了腰。池镜便和青竹笑,“瞧你们三奶奶,也有点脾气哩!”
青竹在榻上端着绣绷看他们一眼,也笑,“是人多少都有点脾气,没脾气岂不成了石像了?”
如此一说,玉漏倒不好意思起来,又把碗抱回来,吃着他剥的虾,吃也吃得怨恨。这一晌便不理他了,吃过早饭便往燕太太屋里去禀明日回家省亲之事。
燕太太是亲家母,情愿不情愿也少不得要嘱咐玉漏两句,“明日你回去,也不必忙着回来,好生在家歇两日,代我向你爹妈问个好。”
从前桂太太不愿到凤家走动,她还说人嫌贫爱富,轮到她身上来,比桂太太还嫌得厉害。不过也嫌得理直气壮,想那凤家虽落魄了些,到底是名门之家,他连家算什么?觉得代个好就算天大的恩荣了。
又问:“回去的东西都打点齐全了么?”
“下晌就去大奶奶那头拿。”
燕太太自己并没有什么好叫她带去的,不提便罢了,偏还要说:“官中既然都预备好了,我这里也不必费事了,我这里纵然拿出什么来,也是重来叠去的东西,没多大意思。”
玉漏原没指望得她什么,反还谢了她一回。
出来到翠华那边去,翠华早将东西都打点来摆在那圆案上,不过是四匹缎子并八盒厨房里做的点心。翠华望着那堆东西笑道:“这些东西不过是个意思,谁家还缺这点?还劳烦三奶奶来亲自跑一趟。你就是不来,一会我也自会叫下人给装好车,备好轿子,三奶奶明日轻轻便便地就走了。”
玉漏看过往日旧例,翠华与络娴当初回门省亲时官中都是出的六匹内造缎子,十六盒点心,猪羊各一只。账房里的人就是再小瞧人,也不敢不按例,平白少了那些东西,估摸是翠华暗里扣下了。
玉漏偏当着面走到案前去,回首一笑,“怕下人点不清楚,我跑一趟,好亲自点一点。”于是做模做样地点起来,点完诧异道:“亏得我跑了一趟,不点不知道,一点竟少了好些东西,连账房里的人也不会看例了。”
翠华心道:“你倒把例记得清楚!”
半笑不笑地走来案前看了看,“是少了什么?”
“少了些缎子点心,还有宰杀好的鲜猪鲜羊。”
翠华“唷”了声,笑道:“这些东西真亏得三奶奶算得清楚,要是我们,哪里记得?那些点心猪羊肉抬回娘家去也是送人,自己家里还多得吃不过来。倒也是,大奶奶家里又不常吃这些。”说话挽着玉漏到榻上坐,“不算大事,短了什么一会我再叫人给你补齐,三奶奶先坐着吃杯茶。”
一面吩咐瑞雪招呼人来将东西拿去装车,一面吩咐叫端茶上来,一面又和玉漏笑道:“还亏得这些东西是在我手上打点,要是交给二奶奶,短了什么她可懒得给你补,你还敢和她理论不成?你从前和她是主子奴才,如今同做了主子,还是吃她的亏,我听见她在外头说那些闲话,你也不去问她一句?”
玉漏僵着笑一笑,“说什么?我倒是没大听见?”
“连我也听见了你还没听见?”翠华嗔她一眼,嘟囔道:“还不是说你在他们凤家做奴才时的事,讲你从前如何巴结奉承她和她们太太,伺候他大哥伺候得如何周到,又如何给她大嫂欺负死了。真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去说她做什么?你如今是我们池家的三奶奶了,她做妯娌的就不晓得给你留点脸面?”
玉漏低着脸只管笑,不发一言。
翠华歪着眼看她,“你就不生气?要是我就啐她头上去!听说你先前还给她打了一巴掌,亏得忍得下这气。”
“这倒不要紧,那时候我是丫头她是主子,主子打丫头,也是常事。”玉漏不想听她在这里挑唆,笑了一回便起身告辞,“我屋里还有点事,我先去了。”
翠华也不知她听进去那些话没有,对着她的背影乜了乜。一时瑞雪进来回东西都装好了,便问:“明日是吩咐车还是吩咐的轿送她?”
瑞雪笑道:“按例是轿,可明日王大人家摆寿宴,老太太她们都去,怕大轿不够,就改安排的车马。”
翠华撇嘴一笑,“要那么些人抬她,她也配?”
玉漏听见是给安排的车马,心知翠华是故意小瞧她,这种小事上计较起来也没意思,因此不理论。倒是夜里池镜说:“要坐轿,也不怕调度不出来,即便明日真调度不出来,我叫人去外头雇一顶轿子送你回去。”
“费那事做什么,马车还比轿子稳当些呢。”那床头立着屏风,玉漏自在屏风后头清洗。
池镜听见撩起来的水声,淅沥沥的,又心痒起来,倒在铺上笑,“你忙着洗什么?”
玉漏一听这话便紧张,警惕道:“别再闹了,明日还要早早地去给老太太磕头。”
这一月就难得有个好觉睡,长此以往,谁受得住?暗里便琢磨,过一年还是这样,就该给他讨房小妾在院里,省得只劳累她一个!她俄延着不肯出来,生等外头俏寂下来,估摸着他是睡着了,才战战兢兢踅出屏风,小心翼翼爬进帐内。
正爬过他身上,谁知池镜陡然睁开眼,一把将她揿在怀里,“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怕我吃了你?”
玉漏挣扎不过,只好撒着娇咕哝,“饶过我吧,都肿了——”
池镜难得心软一回,松开怀抱放她往里头爬过去,“要不是看你可怜——”
玉漏忙点头,“我可怜得很,你是千古难得的大善人,可得行行好。”
池镜憋不住笑了,翻身将她搂住,随她鱼似的强两下,最后困极了,只得服软在他怀里安睡。次日还是他喊她起来,两个
人换了衣裳去给老太太磕头,出门分道扬镳。
池镜自往曲中林萼儿家去,进屋听见楼上有女人说笑的声音,因问她老娘,“是谁在上头?”
她老娘道:“就是镇江府过来的那位秦莺姑娘,这不是我们姑娘给她在前头替她寻了所房子,她和她娘昨日刚搬了进去,今日特地来谢,请我们明日去吃暖房酒。”
说话便要扬声朝楼上通报,给池镜拦住了,“让她们说话吧,我在底下坐一会。”
她老娘便去端了茶果点心来,叫了她兄弟来坐陪。池镜和她兄弟自然无话可说,只听着楼上说笑的声音,有一句没一句的传下来。
有个陌生女人的声音道:“真是该谢你,本来素不相识 ,却替我们忙前忙后地找了那所房子,要不是也不会才到了南京就有了落脚之地。”
萼儿笑道:“这不值什么,就不为你,月儿姐的托我的事还是要办的。明日我过去时,把租赁的房契给你捎过去。”
“一年的租子是多少?明日我预备好了还你。”
原是池镜出的钱,萼儿将让不让的,自然是不赚白不赚,“哎唷急什么,不过十两银子,等你哪日有了哪日再给我是一样的。其实你那房子,还是我一户老客人给找着的,他府上是做官的人,不然那房子后临河前临街的,你当那样容易就碰上了?”
“如此说来,还要劳驾姐姐替我谢谢这位大官人了。”
“也巧,我今日请了他来,一会你下去当面谢过也是一样的。”便向楼下问了声,“三爷可到了?”
她兄弟忙道:“三爷已在楼下坐了会了!”
一时听见脚步声乱着循楼槛下来,萼儿先露了头,眼睛向后一斜,给池镜递了记眼色,池镜便走到木梯底下来迎。但见一身段既苗条又婀娜的姑娘珊珊走下楼来,两人迎面一看,皆是错愕。
第69章 经霜老(o八)
玉娇没想到回南京才不过几日,就能碰见张熟面孔,不过她如今是叫秦莺了。是在镇江跌入风尘后改的名字,随了买她那鸨母的姓。
她们对外都称是亲生母女,一来良家人的生意好做点,二来她也怕旁人问起她的过去,这样人家也不能问她从前,倒省了许多事。
“原没想回南京的,可秦淮曲中,名声在外,多少文人墨客常来常往的,生意到底好做些。”玉娇请池镜到她那新房子里坐下来,看了几遍池镜,攒眉一笑,“那时候坐三爷的车去码头,还没来得及谢过三爷,也没问三爷的名讳。”
“池镜,在家行三,所以都叫我三爷。”池镜低头一笑,旁的没多说。
玉娇起来稍微福了个身,半蹲不蹲,似笑非笑的神情,“多谢三爷,还有这房子的事。”还有些从前那傲慢样子,不过少了许多那时的炽热和天真,倒越来越像玉漏了。
这房子背面临河前面临巷,也是一楼一底一院。正屋开着几扇隔扇门,一眼直望见潺潺的河面及对岸人家,也都是妓家。他们坐在六折屏风后头,未几便听见屏风后头响起一连串脚步声,是秦家妈领着丫头从院里奉茶果进来。
那秦家妈身段矮胖,穿一件桃粉比甲,里头配着大红的衫和裙,打扮得妖艳得紧。脸上眉开眼笑的,一张口仿佛吞了有十斤脂粉在肚里,“哎唷真是多谢三爷替我们找的这所好房子,巷子出去就是大街上,要买什么便宜得很!瞧,这门外就是河,就是入夜也热闹,看着画舫船只来来往往的。我们做生意的人,房子倒蛮要紧的唷,人家来了一坐,楼上楼下都是好景致,谁还舍得走?往后三爷只管勤来坐坐。”
玉娇笑着攒眉嗔她一眼,“妈你不要话多了好吧?三爷人家是萼儿姑娘的老客人——”
“嗳、嗳。”秦家妈答应了两声,面上讪道:“我又没旁的意思,就是拿三爷当个朋友,请他常来坐坐,又不是要做他的生意。往后咱们娘俩孤儿寡母的在南京,倘或遇到什么麻烦事,还可以仰仗仰仗三爷嚜。”
这秦家妈阅人无数,眼力倒好,一眼便看出池镜非同寻常,因此十二分的巴结。
玉娇有些看不惯,又不很生气,只推她,“您不要多话了,快去厨房里预备酒菜,说要谢人,就拿杯清茶来谢呀?”
那秦家妈一拍大腿,忙笑呵呵领着丫头出去灶间张罗酒菜去了。玉娇复坐下来,池镜看着她总觉得有些异样,大概因为她和玉漏生得有几分像,所以兆林的事一直压在心头没说,只和她闲话,“向来说做鸨母的穷凶极恶,我看你这妈妈倒仿佛有点怕你的意思。”
说起来玉娇还有两份得意,“当初她十两银子买的我,不过一月光景,我就连本带利给她赚了回来。再一月,遇见镇江府官场上的一位大人,给了她银子要赎我去做房小妾,我没答应,情愿留在她身边,她自然感激涕零。虽说做了老鸨 ,她娘心倒还不坏,说往后我要是遇见了什么好男人要嫁,她也不拦着,随我去。如此一来,我们就真像娘女儿似的相处下来了。”
“既如此,你也算来去自如,怎么还做着这营生?”
玉娇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无从说,便笑叹了一句,“不做这营生又去做什么?难道给那些老爷官人做妾?有什么分别?还不如我这里自在呢,今日我想应酬就应酬,不想应酬就赶他出去,妈也不逼我,反正一月总能赚些钱供我们娘俩吃喝开销。”
池镜一手把着热乎乎的茶碗,笑着低了下头,“那怎么不去嫁人呢?”
玉娇脸上的笑慢慢跌落,遗留着的那一丝,也显得勉强,“嫁给什么人呀?天下乌鸦一般黑,我再不做那黄粱梦了。”
池镜呷了口茶,须臾终于说到:“我记得那时候你是同个年轻裁缝一齐坐船走的,他人呢?”
晨光大片大片斜照进隔扇门来,落了块在玉娇的裙上,那温热的触摸使她感到陌生,其实也不过是才和小夏裁缝分别大半年的光景,却觉得像隔了大半生。因为这一年变故太多,她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了,还会认得他么?回想起他来时,只觉得也是不认识的个人。
她双手在桌上捂着茶碗,低下头笑笑,“就是他将我卖给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