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宫女总管颜夕前来回话:“皇上,国师在长宁宫饮酒,您要见他吗?奴婢这就命人摆驾。”
许亦涵一滞,表情有些尴尬。是了,险些忘记,这人请是请不动的,只能自己去见。一国之君本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偏偏有个架子比她还大的国师,融于骨血中的帝王傲慢实在受挫,许亦涵强行掩盖下心底些许不满,点头道:“嗯。”
长宁宫离承德宫不远,许亦涵到时,大小宫女已整齐侍立在宫外,等候迎驾,只是少个正主。
微微蹙眉,令旁人不必跟随,许亦涵背着手,款款步入后园。
入目是一大片湖水,一侧山石堆砌,一侧花草繁茂,小径通幽,亭台内倚着湖水的一面栏杆上,坐着一人。
一条长腿伸直铺在沁凉的石栏上,一条腿曲起,露出黑色提花中裤,颀长的上身慵懒倚靠着柱子,右手高举酒壶,将烈酒咕咕灌入口中,尽情尽兴。内层藏蓝色织金直裾被覆在外罩的银白真丝大袖衫中,领缘袖缘上纹着潦草的字符,暗金色尽显尊贵,又不夺人眼球。
被掩去五官的脸只能依稀看见棱角分明的轮廓,鸦黑的长发披散,直坠地面。
许亦涵脚步略一迟缓,在亭外立定,道:“叨扰国师……”
才说四字,里面那人已懒散打断她的客套话:“皇上不必拘束,请自便。”
声音如清泉漱石,泠泠动听。
许亦涵微一皱眉,提起裙摆,缓缓踏入亭中,这才与国师照了个面。
倚坐栏上的男子半眯着眼瞟了一眼,面前这个年方二八的女子,便是西澜国君主。她着黑红常服,鸾凤云肩,大袖上绣着金丝升龙,裙摆掐金,一派天子贵气。柳眉弯弯,明眸善睐,嫩白的脸滑如凝脂,白皙剔透,毫无瑕疵。
许亦涵也在打量他,趁着他饮酒的间隙,正对上一张美如冠玉的脸,长眉入鬓,凤目含情,刀削斧凿的五官精致得如有人精心雕琢而成。他身上自带一股奇异的吸引力,教人看一眼便再难忘怀。龙章凤姿,诚所谓也。
许亦涵微微呆滞的神态落入他眼中,男子面上浮出一抹似笑非笑的揶揄,许亦涵这才恍然惊醒,略显慌乱地收回目光,蹙眉暗恨自己不争气,面上却露出一抹笑意,竭力不着痕迹地掩饰过方才的失态。
男子勾唇一笑,显然是尽收眼底,却也不出言调侃,也不起身行礼,只等许亦涵说话。
这样沉默,令许亦涵略有些恼怒。
同是狂傲,若有真才实学,那便是风骨,若只是摆谱作态,那便令人不齿。这位国师到底是哪一种,她还要亲自验证。
略一沉吟,许亦涵轻启朱唇,道:“国师可曾听闻朕要大婚立后?”
许是没料到她会这样开门见山,男子长眉一挑:“听说了。”
“国师以为如何?”许亦涵立即问。
男子饮了一口酒,云淡风轻地望向湖面上的粼粼水纹:“不妥。”
这下是许亦涵吓了一跳,沉默片刻,径直追问:“有多‘不妥’?”
“亡国之兆。”男子薄唇开合,吐出这句话,他的声调无一丝起伏,波澜不惊,寡淡而直接,仿佛并不知晓这四个字有多么沉重。
饶是有了心理准备,许亦涵仍是压了压眉,咬着下唇,半晌,才道:“若朕执意施为,国师待如何应对?”
这却令男子有些惊讶了,他扫了许亦涵一眼,眸中有淡淡的笑意与疑惑,似在疑惑她何以突然在乎起他的反应了。
但他毕竟非常人,只顿了一秒,便笑道:“离开西澜国。”
坦荡自然,丝毫不畏惧他这几句话有多大逆不道,轻易便能引来杀身之祸。
若非早知他会如此,许亦涵自问不可能保持心绪平静,她定了定神,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若君主行事不端,引亡国之祸,身为国师,又受先皇嘱托,国师该当劝谏,何以不为?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国破家亡、民不聊生,自己弃国而逃?抑或是自知无能?”
男子凤目微眯,意味深长地盯着许亦涵看了一会。他看起来丝毫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思,身子前倾歪在膝盖上,侧脸看着她,笑道:“江山易主,改朝换代,再正常不过。君主行事不端,自有行得端的人取而代之。至于我,半生只好美人美酒,从未想过兼济天下。铁石心肠也好,无能也罢,任由后人定论,碍得着什么。”
许亦涵的眉头深深皱起,锐利的目光逼视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捕捉任何言不由衷、口不对心的细微证据。
可惜没有。
依旧是坦坦荡荡,每句话发自真心,不屑于作伪,更没有丝毫掩饰。
许亦涵还是不信有这样的人,立即拉长了脸,满面肃然,厉声斥道:“国师这样言行无忌,就不怕掉脑袋?”
男子嗤笑一下,一眼就看出了年轻女帝的色厉内荏,他道:“皇上大概是不记得了。先皇也说过,每一见我,都要惦记我这脑袋,他怕真有一日怒上心头,将我一斩为快,事后必然后悔,故而赐了我一道免死金牌。这金牌也与寻常的一次免死不同,此乃‘次次免死’。”
说到最后,还略带挑衅地直视着许亦涵:“皇上想砍我几次头?”
“……”许亦涵被呛得说不出话来!父皇也是心大,怎么能给外人这样的免死金牌,岂不是日后他要造反,自己都奈何不了他了?但话说回来,能拥有这样的金牌,也证明这个人的可信赖程度再度提升了一个档次。
许亦涵咬了咬下唇,敛目垂眸,躬身施了一礼,向他道:“请国师见谅,是朕孩子气了。”
男子收起轻浮的挑衅与笑意,深邃的瞳孔中掠过几抹凝重,没有接话。
许亦涵挺直腰杆,不亢不卑,锋锐沉静的眼直视着他,道:“请教国师,朕欲杀顾远之,又欲灭惜年国,该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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