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刮过,绿油油的枝叶哗啦啦摆动,雨飘进房间里。陈蕴清拔下针管,掀开被子起来。
拐杖头敲在地上,笃、笃、笃,声音由远至近,最后停在她跟前。
“怎么拔了,吊瓶还没好。”陈建辉拾起垂落的针管。
她后退,双手戒备地别在身后。
“爸爸,你刚才都听见了,我和哥哥……”
“陈蕴清!”他突然厉声打断她,眼瞪如牛。
她只瑟缩一下,便鼓足勇气道:“你不想听我也要讲!”
“我爱哥哥,我要同他在一起!”
一个鲜红的手掌印啪地盖在她的脸颊,空气嗡嗡震颤,她的耳朵听不见了。
陈蕴清吸一吸鼻子,眼泪涌进眼眶,她继续说:“我十五岁了,这十五年,我没有妈妈,没有爸爸,只有一个哥哥。”
“你这是在怪我?还是在怪你早逝的妈妈?”
“没有,我谁也没怪,我只是不要你管我。这么多年都没有管过,凭什么现在管我?”
“我讲过我很忙!你以为你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从哪里来的!”
“对啊,所以我理解,我从来没有怨过你。我对你没有要求,别的小孩要的东西我都可以不要,那你可不可以也不要对我有要求?”
“你在说什么混账话!”陈建辉怒不可遏。
“我从小就同他在一起,哭了是他哄,饿了是他喂,病了是他去找医生,我想爸爸妈妈,是他趴在地上给我骑小马,我爱他,我爱我的哥哥有什么错?就算错了我也改不掉了,你可以说我恶心,可以叫我滚出去,可是我改不掉,没办法,就是改不掉。”
陈建辉气得说不出话,拐杖高高举起来,打不下去,只能在半空无助地颤抖。
“可他是你的哥哥,是你的哥哥!”
“那又怎么样呢 ,从来没有人教过我不能爱上自己的哥哥,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不能同自己的哥哥结婚,我一直以为我是要跟他过一辈子的,我根本不知道兄妹长大有一天是要分开的。我不想分开,我就想这样一辈子,不行吗?”
“不行!这是伦理道德,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上千年的规矩!”
“那怎么办呢,你让我怎么办呢……我都已经这样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你为什么不陪着我长大?”
“爸爸,你凭什么啊,你以前丢下妈妈,现在要拆开我们,你凭什么总是不让我们过得好呢?你凭什么从来没管教过我,却第一个冲上来骂我恶心呢?”
少女的质问与窗外飘来的雨水一起敲打在他心口,陈建辉瞪着眼睛,回答不出。
许久以后,陈蕴清听见一把沉痛沙哑的嗓音。
“就算是我错了……可能是我错了……可为什么会这样……”
拐杖支在地上,陈建辉无比疲惫地闭上眼睛。
“阿蕴,我很小的时候,你阿公就走了,你奶奶从来没有管过我,我的学费是自己凑的,每个礼拜的伙食是自己从地里挖的,我十三岁出去做工,每天只睡几个钟,但我也顺顺利利地长大了,我就是这样过来的,我就是这样过来的……为什么我错了……”
事已至此,其实他早就失去谈判的资格。他管不住不示弱的陈蕴清,更管不住连死都不怕的陈迦南。
“阿南叫我体谅……其实体不体谅又有什么用呢。你们都这么大了……阿蕴,我四十多了,人生没有几个四十多年,我早就失去爸妈,失去妻子,不想年近半百再搞丢了儿女。你们想要我给体谅,可其实不体谅又能怎样,你们在乎吗?”
“你埋怨我在管你,其实我在你们面前才是弱势。我能拿你们怎么办?你们有底气同我闹,同我斗,还不是因为我不想失去你们……”
陈建辉抬头望窗外,雾雨濛濛,他不知望见了谁,嘴角缓缓上扬:“阿芬,我已经不中用啦。”
陈迦南遭受一顿毒打,又在祠堂跪足三天三夜,旧疾复发,在医院治疗。
陈蕴清本想打个电话过去,余光瞥见陈建辉从楼梯上走下来,便打消了念头。
对于爸爸的让步,说不愧疚是假,毕竟有一句话他说的是对的。她之所以敢闹,无非是凭借他对他们的爱。她利用这份感情伤害他,多么卑劣。
“阿蕴,走吧。”
他要带她去医院。
二人一前一后出门,连下半个月的雨终于中场休息,但天依旧是灰蒙蒙的。
上车后,陈建辉望着窗外对她说:“我原本已经准备派人去办退学手续,下个月就送你去美国。但现在看你自己选择,是想留下还是出去。”
汽车开动,缓缓驶出大门。
陈蕴清发现前排的司机换人,奇怪道:“财叔呢?”
“他前两天跟我请假,说要去医院,不知道这回又得什么病,老了,”陈建辉不知在感叹谁,“只比我大两年而已。”
陈蕴清数落他:“才四十几岁,天天喊老,你看外面那些修鞋摆摊的阿公,哪一个不是五六十岁?还有美国总统,七十几岁照样春风得意。”
陈建辉眉目略为舒展。“牙尖嘴利。”
过一会儿,他突然喊停。
司机和陈蕴清都一头雾水,他指着街对面的一家甜品店说:“你最喜欢的云呢拿味,我去给你买。”
司机转回头:“陈先生,我去买吧。”
“不用了,我女儿的东西我自己买。”陈建辉说着,提起拐杖,推门下车。
陈蕴清趴到窗边看着他左右张望,躲开几个乱跑的小孩,步履蹒跚走到街对面。
她发现爸爸的腿好像更僵硬了,走路的姿势不如从前潇洒,背好像也不直了,幸好肩膀仍然够宽,撑得起这一身硬朗的西装。
陈建辉混在一群小孩里艰难回身,一手拿着冰淇淋,一手把皮夹塞进内袋,然后去找放在旁边的拐杖。
他一边往回走,一边抬头朝等待他的陈蕴清笑了笑。
陈蕴清见他行动笨拙,打开车门去接他。
嘭!
一声突兀枪鸣,人群猝然爆发尖叫,陈蕴清脚步一顿,笑容僵滞在脸上。
她的面目因瞬间的惊恐而扭曲,撕心裂肺的吼叫消了音,眼前一切皆化为黑白,唯有爸爸西装上的鲜血刺眼而狰狞。她被飞扑而来的身影按倒在地——
嘭!嘭!嘭!
压在背上的身体抽搐了好几下,一动不动了。
不远处的地上,躺着稀烂的云呢拿味冰淇淋。
24
陈家的灾难是谁也没有想到,却又谁都可以预料的。
毕竟刀口舔血,命如草芥,在这条道上混,就该知朝生暮死,世事无常。
黑白丧事那一天,道上的几位大佬都来了。白花,黑伞,花圈长排,场面庄严肃穆。
陈迦南全程寡言,陈蕴清更是失踪,迎来送往,都是财叔张罗。
陈蕴清足不出户一个多月,晚上睡觉也不踏实,闭上眼就是爸爸双目圆睁扑挡在她身上的画面。
又是一夜惊醒,窗边薄纱摇动,她床边坐着一个黑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