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人终于有了贴切的红尘味,不再显的难以亲近。和尚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将碟子里的酒喝下。
这怕是壶里最后一点酒,所以和尚颇有点可惜的摇了摇头,将碟子随手放在一边,伸手抄过挨在墙角的禅杖,掸掸僧袍站了起来——
这根禅杖已经被大雪埋了半截,样式朴素的很,从上到下没有多余的装饰,与其说是禅杖,更像是乞丐手里的“打狗棍”。
这一仗下去,可真是罪孽深重了。
“今天也真是稀奇,难得看见逍遥魔宫中这么多大人物齐聚一堂。”和尚打了个哈欠,他虽说长的有些凶神恶煞,但眼睛却圆咕隆咚,瞳仁大而深邃,却是越看越年轻“可爱”。
智远捏了一把络腮胡子,打量了几十年难得见两面的欧阳情与司马霈——这可是笏迦山上的稀奇猛兽,再不多看两眼,回头都忘了长啥模样。
“萧爻……是叫这么名字吗?”和尚问,“我记得有你的时候,拾雪路过一个卦摊,心血来潮卜了一卦,说你五行缺六行,金木水火土和打,这辈子和命犯冲,要活下来不容易,想不到这么大了。”
“……哪里来的神棍!”萧爻内心一阵翻江倒海,“我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打!”
“你可以进去。”和尚侧开身子。
不知是因为故人原因还是这年轻人本就对他胃口,总之越看越喜欢,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白白嫩嫩的一团,跟发面馒头一样——这可是真正意味上的“对胃口”了。
“快进去吧,难得智远大师松口。”沈言之似乎拿这和尚没办法,见他肯让步,忙督促起萧爻。他苦笑一声道,“我来此数十次,都被大师拦下……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这话听来虽有玩笑的意味,但由此可见逍遥魔宫中的势力划分有多严苛,纵使慕云深已经消失三年,沈言之的威信却仍存有质疑,时时遭受各种形式上的挑衅。
“啊?”萧爻拧了一下眉,“我又不在这儿久住……何况这么大的院子,不冷啊?”
他还看了一眼慕云深,这话就像在问身边的人,“这么大的院子,不冷吗?”
慕云深的心尖上便又泛起一点甜,像是浅尝辄止的桂花露,抽丝般的缱绻温柔。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智远所说的“你可以进去”,就单纯指萧爻一个人而已。
他手里那根棍形的禅杖往人前一横,连慕云深都挡了下来,方才还显的有些慈祥的脸上,这时金刚怒目,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压低了些,登时自上而下写出了一个“恶”字。
说起智远大师兴许江湖中没人知晓,顶多问一声“远字辈还有这么一位?”,但提起“恶菩萨”想必远近闻名,骡子听了都能尥蹶子乖乖回家拉磨。
和尚这诨号取的也算稀奇古怪,不叫“恶金刚”“恶头陀”,偏偏要叫什么“恶菩萨”,怎么菩萨是得罪到他了,他不在庙里被人供着,非要人世间走一遭,天底下都知道菩萨也有丧尽天良的。
但这也不能全怪智远大师,他这名号也是别人叫出来的。明明仗着一根禅杖持武斗狠,只管自己痛快,却引得一帮子真和尚,假和尚,行脚僧,苦行僧一路追随,要不是他逃得快,现在能被绑起来做个大寺庙的住持。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宜烧杀抢掠。”智远大师一边说着,一边不守清规喝酒吃肉。
“各位施主请回吧,我恩人这院子金贵,怕你们这些俗人进去玷污了。”和尚眼观鼻鼻观心,站的挺拔端正,半阖的眼睑看着雪地里偶尔落脚的麻雀——他的身上明明有一股生冽杀气,却惊扰不了这种敏锐的小动物,毛茸茸的鸟脖子一扭,冲他眨了眨眼睛。
“等等……”萧爻“额”了一声,“这院子这么大,倘若要找什么,我一个人正事儿恐怕没办成,恐怕都给耽搁了。”
他的意思是想把慕云深给带进去,可这和尚看起来好说话,实际上心眼小的很,一点余地都不留,回头觑了他一眼,“好手好脚的也不残废,从哪儿沾染上这身骄奢淫逸,还想要人伺候?”
“……大师啊,你是方外人,一张嘴走天下的,我不行……七情六欲俗人一个,还拖着家眷,当然能省事儿就省事儿了。”萧爻脸皮子上过马车都不留痕迹。
他和智远这才见过了一面,就能腆着脸凑过去,软磨硬泡,“你这恩人就是个活菩萨,那也得为民请命不是……我这么可怜一个人,您两同时发发慈悲心,就一个……我就带一个人。”
这孩子果然命里欠打。
智远的眼神从淡淡一觑变成了瞪视,杀气却自动向内过滤掉了,颇有点对后辈的无奈和关照,他摆了摆手,“行行行,谁让我欠了你娘一份人情呢,这些……你随便挑一个喜欢的。”
王拾雪怕是做买卖的,“人情”按斤称,这些前辈高人都被她强塞一份。
大和尚豪迈的一指,将沈言之到阮玉……所有人都囊括在内,萧爻只要开口,哪怕对方不愿意,大和尚都能抢过来,强行塞进院子里。
“阮姑娘很可爱,能解闷儿;欧阳情呢,医术不错,还能套些话;沈言之实用性强啊……”萧爻沉思着想了一会儿,喃喃的开了口,“慕大公子。”
放弃了一溜特好的选择,慕云深还嫌他犹豫了,板着脸揣着手,从大和尚身边穿过去,看都不看萧爻一眼,后者便乐呵呵的追上去解释,“那不是要挑个最好的吗?”
大和尚想,“难不成这就是家眷?”
看着人消失在茫茫白雪之中,沈言之似乎并不奇怪,他将披在外面的长袍拢了拢,越发透露出和煦与真诚,怎么也看不出来曾是个手持利刃的刽子手,伪君子。他笑道,“本以为智远大师这一关难过,却不知道萧爻有这么大的面子。”
沈言之对大和尚的无礼抱以更大的宽容,又道,“但我向来不会破釜沉舟,计划是要提前谋划好的,有一必有二,我们谁都可以死,逍遥魔宫却一定能存留下来……”
这话说的很轻,但大雪营造出来的寂静在笏迦山上肆虐,字字句句凿在阮长恨的耳朵里——仿佛他才是当年那个背叛的人。
“魔宫就是一间房子,没有我们,里面住个段老狗或者那贼头皇帝有什么意思?”阮玉气哼哼的打断沈言之所谓仁义,小姑娘野心勃勃的指一指天,道,“今日他欺负到我家门口,明日我们便打上京都去,管天下叫魔宫!”
倘若再年轻二十岁,智远大师简直要为在这一番少年鼓掌喝酒,庆祝三天三夜……为自己终于找到知音,只可惜这知音来的太晚,等到他见识了“沧海一粟,人情变迁”的时候才出现。
大和尚轻微的叹了口气,被胡子和酒滴掩盖的嘴角微微向上一翘,“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