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纪了,倒也不算太离奇。
今日赵自康见到他,真活生生跟见了鬼一样。且不论那越来越年轻,雪敷似的面皮,还有露出衣服的颈口与手臂上鳞片似的伤口……光是那眼神扫过来,赵自康便全身一凉。
当年莫莲生杀入大内夺宝时,赵自康也在,亲眼见识了一个武林人物,怎么以一敌百全身而退。
他本来是个瞧不上绿林草莽的皇亲贵胄,双拳难敌四手,单个儿的人再怎么厉害,大军压境也只有死路一条。后来赵自康方才明白——武学浩瀚之处,在于永无止境,双拳难敌四手的人固然不少,但这之前却还有无数先辈。
而这种人,就算打不过,逃也能逃出天罗地网。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赵自康从受了这番洗礼,一头扑进了武林密典里头,只可惜入门太晚,就算再怎么费心思的努力,老胳膊老腿的也跟不上年轻人。
他自己跟不上,手底下倒千挑万选出几个孩子,被赵自康从小养在身边,一手教起来,所受的正规教导远比萧爻这野鸡派来的严苛。
当年的这些孩子早已长大,足以和萧爻论个高下,他们穿着清一色白灰长袍,混迹于全副武装的军队中。这群人的身手远远超过想象,且一看架势,便是常常配合,比萧爻这边的一盘散沙好得太多。
他们出没的地方,围攻的军队会忽然被撕开一道口子,形成一个更加精巧的阵中阵,就算是莫莲生,也稍吃了亏。
赵自康这些年幻想过无数次与莫莲生的重遇,无一不是当年风华正茂的模样。这般病恹恹,骨子里透着颓丧的莫莲生——赵自康说不清是憧憬还是失望。
而除了心心念念的莫莲生之外,赵自康的眼睛,更多的时候落在萧爻的身上,一来这年轻人是他此行的目的,二来萧爻过于惹眼,倒是想不看都难。
这么一个必死的绝境,很少有人能毫不犹豫的挣个鱼死网破,偏偏萧爻是个异类。赵自康多次开腔,想跟他讲道理,都被牡丹长剑蛮横的堵了回来。
此人分明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却容不得任何人靠近,那副年轻的身体里像是容纳着无止无尽的力量——在朝堂的时候,赵自康到不知道萧故生有这样一个儿子。
正想着,绯红的剑刃迎面而来,萧爻不知道什么时候冲开蜂蛹的人群,牡丹快得如同一阵薄雾。
赵自康虽说身手一般,但他和段赋一样,旁边总有个如影随形的高手来保命。
同萧爻年纪相仿的少年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将周围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颇有些意气风发。
这是个和萧爻截然不同的儿郎,眼睛都是敞亮的,像是混沌之中挣出来的清明,光看面相,就看出了雄才大略和英伟抱负。
他的眉眼相较萧爻,显的细而锐利,手中的剑也是一般模样,比阮玉之前用的还要薄,剑尖至剑柄以下直筒筒的不足一指粗细,舞起来的时候,银光练练,几乎看不见剑身,因而显的尤为神出鬼没。
不像是武林大统的剑法,倒像是刺客。
赵自康略微退开一点,他的武功虽然不算厉害,但比三脚猫还是高出不少,脚踩着冰面,轻飘飘的好像一层棉絮,嘴里说着,“玉衡别下死手,留他一命”,却将双手拢在宽袍大袖中,饶有兴趣的看瓮中捉鳖——鳖要在精疲力尽之前死命挣扎,这场戏才能看的有意思。
玉衡跟在他身边的时间尤为长久,几乎自婴孩时期便以古法浸泡药坛,且天赋异禀,学什么都比同龄人快。赵自康但凡能找到的武学秘籍,他多少都学过点,内力兴许比不上萧爻这般稀里糊涂的一日千里,但功法之熨帖,招式之精妙,却远在萧爻之上。
甫一交手,萧爻就察觉到了这里头的差距。
他自己就好像是悬空建楼,地基都不给打一个,强买强卖似的成了高手,但那种情况下,命都是捡回来的,也顾不上什么挑剔了。萧爻颇为看的开,抹一把又疼又痒的眼睛,直接一个滑步,从玉衡身边溜开。
“……”玉衡这种大户人家长大的孩子,兴许从没见过这般没气节的,竟一时疏忽,让萧爻钻了空子。
作为残障人士,萧爻一点也不想为难自己,他很有效率的利用了赵自康自己的布置,往人群最多处一钻,玉衡要追必然分江错浪,不追……萧爻手里的剑便认准了赵自康。
赵自康兴许这辈子的确戎马半生,但若比之萧故生,恐怕仍是高不成低不就,他布阵的确精妙——如果困住的人不姓“萧”。
三番五次之下,玉衡的性子便被萧爻挑了起来,因他过处,众人不得不让道而行,偏偏玉衡的身法远远快于身手拙劣的军队,转眼之间,阵势便首尾不顾,四分五裂,阮玉轻而易举的脱身出来。
赵自康在人群外,虽能预见萧爻的行为,只是混乱当中,将令难达,人多势众的弊端也容易暴露——有令行禁止者,也有反应迟钝或手脚不够麻利的搅屎棍。
“前辈,剑先借我用着,若想要,老地方再见。”萧爻撒腿狂奔的同时,还不忘回头冲着仍在包围圈中的莫莲生喊话,阮玉则拽着他,不让这瞎子乱跑。
“玉衡!追!”赵自康的脸都黑了,他这算是阴沟里翻船,平生仅仅三次,一次皇宫莫莲生,一次校场萧故生……输的都不算难看,唯这一次,居然放跑个毛头小子!
萧爻背后的破空声越来越近,赵自康不敢放箭,但顾及大局,哪怕留不住沈、莫二人,他仍是调集了大半人手直奔萧爻而去。
“跟我来!”笏迦山上丛林密布,只要逃出了这一片冰面,就进入了阮玉的地界。她像是个猫着腰的小狐狸,一手拎着半人高的箱子,一手拽着个半死不活的萧爻,仍是慢慢与背后的人形成了差距。
萧爻被冷风一呛,又咳出不少血沫,跌跌撞撞身不由己的被阮玉领着,晕头转向也不知绕了多久。
忽然,萧爻混沌的脑子一个激灵,反手挡住了背后的长剑。玉衡脚程忒快,竟孤身犯险,在其他人尚未追来的情况下,冒然出手——这要是让赵自康知道,非活活气死不可。
但想想也不奇怪,玉衡养在赵自康的身边,自小干的都是高级杀手的活儿,连血都不见得沾,进门出门都安排好了,不用动脑子,才能这么冲动天真。
玉衡想追求的是真正的江湖,真正的高手,跟在赵自康的身边,自然有其好处,但某种程度上,也造成了他的目光短浅和骄傲自大。
整个王府里,所有人都是他的手下败将,就连那些看起来还算有些本事的灰衣人,也大多畏惧他,玉衡其实也憋屈的很。
而萧爻正在这时候从天而降——千载难逢的冤大头。
两柄剑交击之下,发出刺耳蜂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