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若真有在天之灵,只怕已经给念叨烦了。
金陵的冬天潮湿而阴冷,虽没有旧都那样冷冽的西风,却也绝不好受,不多时,又飘起了细盐一般的小雪来,各怀心思的文武百官冻得瑟瑟发抖,在一边陪着,赵明琛领着一帮大大小小的皇子列队整齐,目光不小心和谢允碰在一起,立刻便又移开。
谢允懒得揣测他在想什么,他同旁人不同,雪渣沾在身上,并不融化,很快便落了薄薄的一层,他已经感觉不到冷热了,觉得心脏越跳越慢,心里漫无边际地走着神,掐算着自己的时间,寻思道:“恐怕我这辈子是回不去旧都了。”
这时,赵渊拉住他。
谢允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已经到了这个环节,他觉得腿有些发麻,好不容易稳住了往前走了几步,顺势跪下。
赵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朗声开腔道:“朕父兄当年为奸人所害,亲人离散,朕年幼无知,临危受命……”
谢允面无表情地听着,看着黑压压的禁卫,心道:“这种场合,阿翡恐怕是来不了了,也好,省得让她看见我这傻样。”
“为政二十余载,夙兴夜寐,惶惶不可终日……”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从谢允胸口升起,先是有点麻、有点痒,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那是某种尖锐的刺痛感,华服之下,缓缓蔓延全身,谢允眼前忽然有点模糊。
“朕以薄德,不敢贪权恋位,欲以托丕图于先皇兄之贤侄,遵天序、恭景命……”
谢允缓缓将气海中最后一丝仿佛尚带余温的真气放出来,聊胜于无地游走于快要枯死的经脉中,心里苦中作乐地想道:“要是我死在这里,陛下可就好看了,幸亏一早出门就把‘熹微’给阿翡送去了。”
“钦此——”
谢允微微一抬眼,落下的雪渣从他睫毛的间隙中落了下来,扫过鼻梁,又扑簌簌地落入他同样冰冷的衣襟中。
“臣……”谢允重重轻了一下自己的嗓子,“臣不敢奉诏。”
一声落下,谢允也不知是自己耳鸣听不清,还是身边这帮大傻子真没料到这个答案,都愣了,总之四下是静谧一片,落针可闻,一阵阴冷的风从高高的天地祭台上卷下来,谢允同他一下比一下沉的心一样平静,不慌不忙地说道:“臣有负先祖叔父所望,文不成武不就,才不足半斗,德行不端,六艺不通,体格不健,恐……”
赵渊陡然喝道:“明允!”
“恐无福泽深厚之相。”谢允充耳不闻,缓缓补全自己的话,继而抬头,“臣……”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冷冷地哼了一声,截口打断谢允。
那声音好似离得极远,又好似就在耳边,极沙哑,喉咙中好似生了两片生锈的老铁。
赵渊心口重重地一跳,猛地抬头望去,只见遥远的御辇所在之处,有个鬼影似的人“飘”在御辇高高的华盖之上,那人只有脚尖一点轻轻地支在一丈八的华盖上,周身裹在黑衣之中,黑袍宽大,随风猎猎而动。
所有禁卫身上的弦一齐绷紧了,没有人知道此人是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上去的!黑衣的统领压低声音道:“拿下。”
进退无声的禁卫令行禁止,“拿下”二字话音未曾落地,所有弓箭手便转身就位,四支小队同一时间包抄上前,第一支羽箭擦破了昏沉的夜空,“咻”的一声——那“鬼影”倏地动了!
他黑云似的从那高高的华盖上悠然而下,长袖挥出,好似推出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将潮水一样的箭头与禁卫挡了出去,口中朗声尖啸,不少平时身体不怎么样的文官当时便被那声音刺得头晕眼花,一时站立不稳。
一个侍卫两步上前,一把扶住赵渊:“皇上,请先移驾!”
那鬼影却出了声,用那种沙哑而阴森的声音一字一顿道:“你们以为南渡归来的真是你们的皇帝吗?哈哈哈,可笑,死后为何不去问问山川剑,因何被灭口?“赵渊整个人一震,好似逆鳞被人强行拔去,整个人脸上顿时青白一片。
一只冰冷的手轻轻地抓住了他的手肘,有什么东西从眼前闪过,他猝然回头,见那竟是亲王高冠,那么重的冠冕横着便飞了出去,极刁钻地撞在了那“鬼影”腿上,竟当空将他打了下来!
谢允轻轻呵出一口白气,将赵渊甩向身后侍卫:“妖言惑众的疯子。”
那“鬼影”一落地,顿时便陷入了禁卫包围圈中,槍阵立刻压上,那“鬼影”踉跄了两步,头上的兜帽应声落下,竟露出一张骇人的骷髅脸来!
他所有的皮肉都紧紧贴在头骨上,干瘪的嘴唇上包裹出牙齿的痕迹,血管与经脉青青紫紫、爬虫似的盘踞在薄得近乎透明的皮下,最可怖的是,细得一只手能握住的脖颈上,皮下竟有一只巴掌大的虫子形状凸了出来!
谢允叹了口气,隔着重重的人群,几不可闻地叫道:“殷沛。”
几个侍卫冲上来:“殿下,还请速速离开是非之地!”
殷沛纵声大笑:“既然名为‘涅槃’,怎会死在你们这些凡胎肉体手中,我还是独步天下第一人——”
谢允挪了一步,却微微有些踉跄,好像刚才将殷沛砸下来的那一下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被侍卫慌忙扶住:“殿下!”
殷沛一露脸,好似凭空降下了个大妖怪,吓得当场一片混乱,赵渊一边被一众侍卫簇拥着离开,一边大声喝令着他们顾着谢允。
谢允觉得有点啼笑皆非,不知为什么,他永远也分不出陛下的真情和假意。
人心和人心之间,隔了这样遥远的千山万水吗?
“不用怕。”谢允几不可闻地开口道,“我说了将错就错,就是将错就错。”
扶着他的侍卫没听清:“殿下?”
谢允轻轻一挥手,自己站稳,强提了一口气:“保护皇上去。”
与此同时,一处高楼上,曹宁听见一个北斗黑衣人上前耳语,忽然便笑了,说道:“怎么是他?唉,我一直以为是我生不逢时,原来只是风水轮流转,赵渊也有今天——告诉沈先生,机不可失,不必管原计划,便宜从事。”
那黑衣人闻声一点头,好像一道影子,贴着墙面滑了下去,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赵渊自从继位以来,还从未这样狼狈过,脚步仓皇中,他几乎有种错觉,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逃亡之路。
他已经忘了自己的故乡,只记得从小便被养在永平朝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京官府上,按辈分是他的远房叔爷,小女儿嫁进宫中做了个不受宠的庶妃。他父母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