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
他宛如一下被打回原形,变回那个七八岁的孩童,在深冬的早晨,坐在冰冷的海水里,嚎啕大哭起来。
泉慵离开海边,到他最经常去的甜品店坐了一整天,甚至没吃多少东西。
最后店打烊了,他被赶出来,不得不回家。
他踏着熟悉的小路走回去,隔得远远的,他就强行刹住了脚。
有个熟悉的身影蜷在路边,靠在门上。
那一刻泉慵几乎也要崩溃了。
他的心一抽一抽地疼,呼吸也变得艰难。这是他带了六年的小孩啊。他看着他一点一点长个儿,手脚慢慢抽长,长得眉毛是眉毛,眼是眼的,好容易把人看开朗了点,当初那个说话结巴又怯懦的小东西,都快要消失不见了。这时候又偏偏有一只手蛮横地插进来,要把他们撕开。
他走近那个身影。
好像听到背后的动静,万树身子颤了颤,转过来——他的发色也变浅了。
“哥……”
奔涌的悲伤终于决堤而出,泉慵咬牙切齿地道:“滚!”
他神色憔悴,说这个字时的神情仿佛路边的野鬼。
万树看着他,眼里的光晃了晃,终于暗下去了。
他没再说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往海边走。他体力不支,中途还摔了一跤。海水慢慢漫过他的头顶,他也不曾回头。
泉慵看他走进海里,像看着无际的大海,埋葬了过往无尽温柔的光阴。
生活给予你许多磨难,许多离别,苦难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泉慵在高三下半年办了住宿,一个月回家一次,他也没请钟点工来打扫,每次回家,里面都是一层灰。
泉慵成绩一直很不错,他毕业后考到外省一所不错的本一,大一大二时放假会回来看一眼,后来把房子卖了,在大学附近买了一栋新的,在那里住下,打算毕业后在那个城市找工作。
他偶尔还是会跑回这个城市跟老同学聚一聚,一般是在随便哪个同学家里打地铺,住两三天就走。
大四毕业那阵又是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同学各种聚,今天在这个家里玩一晚上牌,明天在那个家里醉生梦死。
泉慵聚来聚去觉得自己聚成了傻子,不想陪他们乌烟瘴气,当即就要订明天的飞机票飞回他干净整洁的小房子,被他从小的狐朋狗友之一大市死活拉住了。
“别别,都毕业了,咱好不容易都在一个地,你晚几天再走不行吗,明晚还去唱k不?”
不去一个人待在他家更像傻子。
“行,把烟掐了,我要被你们臭死了。”
姓泉的是大爷,他说不让在室内点烟就不点,大市跟剩下几个人很识相地把烟灭了。
晚上其他几人都散了,剩大市跟他两个。
大市拉着他谈心,从海归表哥聊到奇葩室友聊到分手的女朋友,心路绕了地球好几圈,最后不知怎的,话题绕到了他身上。
“哎,泉慵,你以后要在你读书的地方住下吗?”
“大概吧。”
“搞不懂你,跑那么远干嘛,见个面都要好几小时的飞机。”
“又不是不回来。”
“那也别把房子卖了啊。”大市看上去有点肉疼,“以前开个派对多方便,买点酒跟烤肉一块上去,吃完了还有你弟帮着……”
哦,完了。
又说了不该说的。大市在心里谴责自己,流利地开始道歉:“对不起我错了泉哥,脑子这个东西我没有,我老说些傻死自己的话……”
“行了我没事。”泉慵摆摆手。
大市讶异地看他。
“干嘛。”他看回去,“都几年了,还揪着不放干什么,我让自己痛快点不行吗。”
大市笑了:“行行,那敢情好,今天开心,我再开瓶二锅头。”
“谁跟你喝,我睡了。”
这酒最后也没喝成,泉慵被谈了半天心,倦得倒头就睡。
第二天他打发了大市,下午一个人跑到甜品店发了会呆,想起来要点东西吃,刚要叫服务员又停下了。
一只手端着一份草莓蛋糕,放到了他桌子上。
他莫名其妙地顺着那只手往上看。
他身量高了不少,至少有他那么高了,五官轮廓没怎么变,婴儿肥减下去,下巴变尖了,稚气褪得无影无踪,眼睛是一贯的又黑又大,里面盈满了笑意,正看着他。
“哥。”
泉慵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发红,涨满水汽,眼泪啪嗒啪嗒地打在桌子上。
他哭得猝不及防,万树愣完马上上前抱住他:“别哭别哭,你看我回来了,这次不会再走了。”
泉慵哭得太凶,说不出话来,哽咽了好一会才开口:“……你偷看我多久了?”
万树一僵。
“特地等到蛋糕上来,就是不过来跟我说话,你出息了?”
万树讪讪松开他,诚恳地道歉:“我错了。”
泉慵没问他怎么出来的,想必在他看不到的时候,化鳞吃了很大的苦,可万树没有提,他也就没有问。
那些有什么干系呢,现在人就在眼前,他满心满眼,只想好好珍惜当下,过好今后每一年。往日的离苦,既然已经结束,就让它化作飞灰,散了吧。
泉慵把蛋糕拿过来,挖下去咬了第一口:“我跟你说件事。”
“嗯?”
“我把房子卖了。连带你的游戏机,小人书,篮球什么的,全卖了。”
“……你也太狠了。”
“那些看着难受,不过我把照片留下了……”
苦难的尽头,是人生碾转过后,终会给你的长久啊。
作者有话要说: 山泉散漫绕街流,万树桃花映小楼。
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离思其二》(唐) 元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