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陆锦惜根本睡不着。
外面远远的都是刀剑喊杀之声,偶一安静,也持续不了多久。太师府里留守的侍卫分作了三班,日夜轮换,不敢有半点掉以轻心。
最初的几个时辰,还不时有一点关于战况的消息传回来,可一入了夜,城外的进攻越发猛烈起来,所有的消息便都断了。
既不知外面的情况,也不知自己明日的死生。
后园的小亭中,陆锦惜已经枯坐了很久,只睁着眼看那没有星月的夜空,听着外面传来的各种各样的声音。
一开始她还想要从中猜测出一点什么。
可现在这万般的声音进入耳中,也不过在脑海里停留片刻,便一点痕迹也不留下地散去了。
桌上还摆着一桌的残酒。
是她睡不着,想要喝一点,让自己好睡一些,让人给摆上的。可喝到这杯盘狼藉境地,她整个人竟也还是清醒的,半点睡意都没有。
萧廷之远远从另一头走过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一幕:桌上酒壶酒盏歪倒,穿着一身浅淡月白锦袍的她,粉黛不施,面颊却微微酡红,被酒意浸过的潋滟的眼眸,只注视着那夜空,沾了醇烈酒液的唇瓣像是沾了露水的花瓣一样明艳姣好。
于是他控制不住地走了过去,走到了亭中去,走到了她身边去。这一时间,脑海中甚至都还没考虑好自己要说什么。
可陆锦惜已经察觉到了。
她转过来看了他一眼,那眼底既没有什么对所谓七皇子的尊重,更不存有半点不该有的情愫,只是淡淡。
“七皇子殿下也睡不着吗?”
陆锦惜的脑袋有一点昏沉,但思维还是清晰的,说出这话的时候声线也平稳,就像这满桌的酒不是她一个人喝的一样。
“坐吧。”
将要考虑的话,转眼就不用考虑了。
萧廷之坐了下来。
微冷的空气里飘来隐约的香息,可这一刻,他竟然分不清这是陆锦惜身上的暗香,还是这翻倒在桌的酒液的醇香……“世事也真是奇妙,死的薛况没死,死了的七皇子也没死。薛况回来谋反,庶子也摇身一变成了七皇子。”
陆锦惜的目光落在他这一张脸上,左看右看也没觉得与卫仪或者卫太傅有太多相像之处,跟更不觉得与那个被顾觉非一剑砍了脑袋的倒霉皇帝萧彻有什么相同。
于是旧日那一点疑惑,便不合时宜地浮了出来,让她开了口:“我却是很好奇,你或恐不知道,当日金泥轩遇到,老太师也看见了你,还认出了你来。可你也不是没上过朝堂,进过翰林院,往日都没旁人认出你来,怎么就在那一天,偏偏认了出来?”
顾承谦去世的消息早传开了。
萧廷之也说不清自己在听见这消息的时候,心里面到底是痛快居多,还是迷惘居多,只觉得昔日的仇怨忽然都在这一刻了结了个干净,反而空落落的。
那种复杂,竟比往日更甚。
当年永宁长公主以谣言煽动四皇子谋逆,顾承谦身为太师却为权衡顾卫两家,选择了站到永宁长公主这边,趁势逼杀了他的母后。
其时卫太傅手无兵权,无能为力。
一朝的太傅啊,竟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妹妹横剑倒在血泊之中。
于是只留下他一个懵懂不知事的幼童,在刀光剑影里哭喊。他不多的记忆里,留存着卫秉乾对这些变乱之臣的痛斥,含着血泪的痛斥。
他跪下来磕头,希望能留自己外甥一命。
心慈手软的顾承谦,与卫秉乾同僚多年,且手中又是这样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犹豫再三,也未能下得去手。
最终,他用匕首挑断了他的脚筋,只为身有残疾者即便还活着,他日也无法入仕,更无法继承皇位。
只是顾承谦没想到——
彼时的七皇子,体弱多病,生生挑断脚筋这般残忍的痛苦,已让他承受不住,片刻后便没了气。
萧廷之的记忆,也在那一刻的剧痛里中断,再醒来的时候,一双年幼的稚眼所见,已经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回生堂了。
他们怎么可能想到他还活着呢?
毕竟他是他们亲眼看着没气的。
所以即便这些年来他都活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甚至已经回到了京城,可也没有一个人怀疑他的身份。
至于方才陆锦惜所言……
萧廷之莫名地笑了一声,只将悬挂在自己腰间的一物解了下来,摊放在掌心:“若那一日,顾承谦真认出了我,凭的约莫是此物了。”
那是一枚精致的玉埙。
仅有三寸长,两寸宽,上面雕琢着规律的孔洞,用一根碧色的锦绳系了,躺在他的掌心里。
陆锦惜伸手,拿起来看。
她微凉的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了他的掌心,让他的手指在刹那间轻微地一蜷,但紧接着又意识到什么,悄然地握紧收回。
萧廷之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陆锦惜却是仔细地看着掌中这一只玉埙,于是很约略地想起来,这东西自己竟也是见过的,昔日就放在萧廷之书房的案头上:“原来这许多的隐秘和真相一直都放在我眼皮子底下,可我却偏因不知,所以视而不见。埙,七皇子萧埙,老太师果真是该认出来的……”
轻轻地一声叹,她又将这东西递了回去,放在了桌边上。
萧廷之重新将它拿了起来。
可是这一次却没重新挂回自己腰间,而是看了许久,按指于上,轻轻地凑到了唇边。
埙的音色,乃是朴拙抱素,空灵悠远,向有悲意。
此刻吹奏起来,倒是应了景。
轻柔和缓,哀伤幽婉,听得陆锦惜想起了远远近近,好多、好多、好多的事。
她微微地闭上了眼,轻靠在身后冰冷的石柱上,似乎是酒意终于上了头,醉了,也困了。
埙曲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止。
萧廷之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落在她憔悴了许多的轮廓上,心底却骤然生出了一种让他为之一痛的心疼与记恨。
这样的夜里,她没有睡下,还在这里喝酒,既不是为这大夏的万里山河担忧,也不是为这满城拼杀的将士担忧,她只是……在为顾觉非担忧。
那个被薛况视为强敌的男人,那个在金銮殿上逼娶了她的男人。
他知道,这并不仅仅是心疼与记恨,还是一种让他为之烧灼也为之痛苦的嫉妒。这样的情绪,驱使着他,让他在这样一个极为微妙、又极为微醺的时刻,朝着她靠近。
每靠近一分,心跳便剧烈一分。
在他过往二十二年压抑又隐忍的人生里,从未有过如此奇妙又激烈的体验,隐秘的甜蜜与危险的紧张。
陆锦惜于他而言,就是远远近近能看着却无论如何也摘不到的诱惑,让他饱尝着为少年的绮念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