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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缘而有意,很是默契,当他站在竹扉外,瞧着墨燃黑衣猎猎,暗金色卷草纹的边沿在夜色里潋滟着微光,他就明白一切安好,无需多言。

    他们一同来到无常镇上。

    这些年无常镇越来越好,从原本的三横街三竖街,扩至了如今的六横街五竖街,差不多大了一整圈儿。

    “刚来死生之巅的时候,这里尚未入夜就已家家户户柴门紧闭,院外洒着香炉灰,门上悬挂八卦镜,檐下系着镇魂铃。”楚晚宁看着眼前人来人往,华灯初上的景象,如是说道,“如今除了这小镇名字没变,其余的,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墨燃笑道:“有死生之巅在,以后只会更好。”

    两人沿着镇上重新铺设过的青石主街走着,一路上吹糖人的,拉皮影戏的,支出摊子卖小食烧烤的,吃咕咚锅的,琳琅满目,沸反盈天,天街悬挂一排排灯笼,照着夜市热闹,人间烟火。

    墨燃见了那咕咚锅的摊子,想起了自己、薛蒙还有夏司逆曾经一起在这里吃过,便笑着拉住楚晚宁:“师尊,吃这个吧,这家有你最喜爱喝的豆奶。”

    他们在吱嘎作响的小竹椅子上落座,天很冷,但是配菜炒菜的大师傅却热的厉害,他光着膀子,擦着汗,挪过来问:“两位仙君,要些什么?”

    楚晚宁道:“鸳鸯锅。”

    墨燃说:“菌菇清汤锅。”

    “……你不是要吃辣么?”

    墨燃垂眸微笑,嗓音温和低缓:“想戒。”

    楚晚宁怔了一下,隐约明白过来墨燃为何忽然不愿再吃辣的,似是湖水里有鱼游曳而过,在心池里咕嘟冒了个泡,水波微荡。

    “你没必要戒……”

    墨燃道:“没有,我只是喜欢。”

    “……”

    “喜欢戒,想要戒。”他看了看楚晚宁,浓深的睫毛帘子簌簌而动,落在了对方微红的耳尖,笑了。

    后半句就再也没有说下去——

    想要和你一样,吃火锅的时候,两双筷子可以伸进一个热闹的锅里,不再是一红一白,泾渭分明。

    墨燃又点了些炒菜,可惜小摊子上不做精致的甜点,他就要了三罐胖瓷壶装着的豆奶,而后坐着等菜上来。

    周围都是吃饭的人,男女老幼,乌发白霜,汤锅的蒸汽滚滚升起来,锅镬的火光腾腾升起来,吆喝和划拳,说笑与私欲,都在这鼎沸的烟火热气,菜香酒暖里汇聚成一湖一海的温柔。

    人间好平凡,红尘好热闹。

    墨燃十五岁之前,饥馑难当,吃不到这些好酒好菜。

    当了踏仙帝君之后,万人之上,却也依旧得不到这般真切的安宁。

    现在都有了。

    忽地火舌腾起,原来是掌勺的汉子掂锅落菜,大火从大锅内簇地卷了上来,映得那赤膊汉子浑身一层细腻的铜色油光,油盐酱醋依次下,遒劲的臂膀筋肉抖动,一盘爆炒顷刻出锅。

    正是热乎时候,立即端上桌来。

    “油爆双脆!”打下手的小二哥吆喝道。

    前世的踏仙君,诸般佳肴讨好不得,却不知为何,竟被这“油爆双脆”惹得笑出声来,他修长十指交叠,点在线条流畅的下巴处,一双纤长浓深的睫毛微微动着,五湖四海的光华都在此刻汇集于那两帘墨色上,把黑暗,染得很明亮。

    楚晚宁问:“你笑什么?”

    “不知道,就是很高兴。”

    楚晚宁就不说话了,但对面那个英俊男人的笑容那样迷人,莫名的,就让他的心底也明快起来。

    吃过饭,仰头看了看天色,觉得似乎要下雨,但下头的人们似乎浑不在意,依旧在有条不紊地消遣着这灿烂的夜晚。

    他们走过一家灯笼铺,墨燃忽然停下脚步来,站在那边看。

    楚晚宁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原来那老手艺人正在悉心地裱糊着一盏宝塔灯笼,有另一盏很相似的,也已经做好了,底下有座托,是河灯。

    “老伯,劳烦,请给我拿这一盏宝塔灯。”

    没有问价,也没有问墨燃喜不喜欢。

    楚晚宁走过去,将金叶子递给了耄耋之年,佝偻着身子在认真做灯的老人,而后把那盏河灯随意地递给了身后立着的徒弟。

    “拿着。”

    墨燃惊且喜,甚至还有些茫然:“给我的?”

    楚晚宁没说话,提着吃饭时未喝完的半壶酒,左右看了看,视线落在远处的潺潺小河边,他向那边走去。

    灯火一明一暗,复又灼灼亮起,灯花璀璨,赢得浮屠庄严。

    墨燃捧着河灯,喃喃道:“从小就想放一次,每年都没钱。”

    “是啊。”楚晚宁淡淡看了他一眼,“你最穷了。”

    墨燃笑了。

    河水在静谧平缓地流淌着,楚晚宁不愿下到石阶上去,他懒,于是就那么闲适地抱臂靠在廊桥之下,白衣道长靠着深黑色桥柱,握着系有鲜红穗子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而后微微侧过脸,檐角红灯笼朦胧微光洒在他瓷玉般细腻的脸庞上,他神情淡然,目光却有藏不住的温度,就这样看着河岸边那个开心的、捧着河灯、手脚略显笨拙的男人。

    傻子,这有什么好玩的。

    但还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墨燃走到河边,絮絮叨叨地和宝塔灯说了许多话,最后俯身将它轻轻搁在了河面,一缕金红光辉倒影在粼粼河水中,墨燃划动了两下水面,送浮屠远行。

    那天,墨燃在漆黑的河边立了很久。

    不是节日,除了他,河上没有其他人放灯。

    只有那一盏小小的宝塔灯笼,散发着微弱而固执的光辉,在漫无边际的长夜寒水里行远,行远,继而变成一点颤动萧瑟的星火,最后被黑暗吞噬,消失不见。

    墨燃就默默地站在那里,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看到了最后。

    直到泱泱河面,再也没了光明。

    下雨了,雷雨。

    雨点打浮萍,敲叩粉墙黛瓦。

    众人笑着惊呼而散,冬季鲜少有这样突然起来的瓢泼大雨,小摊小贩们争相拿褐色油布盖住用以营生的锅碗瓢盆、工具器皿,推着小板车匆匆四下逃散,去躲这场豪雨。

    楚晚宁一时也有些木然,算来惊蛰虽已不远,但此时还未出冬,这雨也下得太过焦急了些。

    他站在廊桥下,雨打风吹,只沾湿了他的一点点衣角,倒是墨燃匆匆地从下头河滩跑上来,衣服都湿了,脸也湿漉漉的,眼睛也湿漉漉的,很黑。

    望着他,有些温柔,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

    “开个法术,自己烘干。”

    “嗯。”

    如此大雨并不妨碍仙君们出行,尤其墨燃和楚晚宁这种宗师,一个小结界便能干干净净地回到死生之巅去。

    但他们谁都没有打开这个结界,而是并排立在廊柱下,在等雨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