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少年时师昧端着热气腾腾的抄手来看他,跟他说,阿燃,我也没有双亲,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好不好。
他想到招魂台上师昧自渺双目,血泪流下,他说,其实你们从来都没有懂过我。
然后他又想到了薛正雍,想到了王夫人。
想到前世他们是怎么死去的,想到薛蒙浸没在血海深仇里的脸庞。
他想到楚晚宁。
他蓦地哽咽了。
他的手指紧紧扒在地上,那么用力,指节磨破,皮开肉绽。
“怎么办……怎么办啊……”
他犹如被鞭打到皮开肉绽筋骨模糊的困兽,绝望而哀恸地低嗥着。
此时他才陡然明白,他之前觉得踏仙君是这个红尘多出来的人,那他呢?又何尝不是。他忽然不知道天地之大,哪里才是安宁的,他忽然不知道旧友仍在,谁人又可以原谅他。
他是多出来的。
他蜷缩着,他颤抖着。
他哀嚎着,他抱紧自己。
犹如多年前在乱葬之地,在母亲腐烂的尸骨旁。
他流着泪,不知道走到哪里才能停下,不知道哪里才是自己的家。
这一刻他甚至比幼年时更凄惨——
他忽然并不那么确定,他,墨微雨,究竟是谁?
踏仙帝君,墨宗师。
南宫家族第七代的血脉,是死生之巅捡回的二公子。
十恶不赦的厉鬼魔头。
与人为善的清正宗师。
他忽然之间成了零落的碎片每个碎片的棱角都是那么尖锐足够把他凌迟千次万次将他毁于一旦刺得体无完肤。
死了。
活着。
他都是一个人。
“我不是踏仙君……”他喃喃着,冷。招魂台太冷了,每一寸肌骨都在颤抖,他闭上眼睛,眼泪潸然而落,他呜咽着,“我不是踏仙君……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饶了我……饶了我……”
可是该向谁求饶?楚晚宁?前世的自己?死于自己手下的无数厉鬼冤魂?还是向那颠沛流离的命运。
谁都给不了他宽恕,谁都给不了。
他把脸埋入掌心,在这空寂无人的天地间,终于哽咽不成声:
“我到底……我到底还能做些什么啊……”
第236章 【龙血山】圆寂
从蛟山出来后,墨燃犹如泥塑木雕,眼神微微发直,一个人沉默着往前走。
站在一个岔路口前,他怔忡地出神。
大战已经过去,旭日在此时东升,朝霞洗尽了黑夜的铅华,唯有林木间尚存露珠与青草的气息,犹如涨腻脂粉,浮沉在晨曦之中。
他回头,望了望巍峨高耸的峰峦。然后又看着前方的路。笔直走就是霖铃屿了,薛蒙和伯父都在那里等着他,等一个解释,一个答案。可是他不能过去了,他要去龙血山。
墨燃心里隐约明白,怀罪大师知道的东西其实远比他想象的要多,不然他不会在看到踏仙帝君的时候依旧那样镇定。或许正因如此,他便愈发无所适从,不知道前方等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他其实此刻头脑已是一片混乱,并没有更多心情来思考,到最后他只麻木地清楚——
他一定要去的,因为师尊在那里。
龙血山就盘踞在无悲寺附近,早些年偶有僧人上山打坐,修禅,参悟,但这座山上常起迷障,许多人都说在山上头遇到过鬼打墙的事情,进去了就出不来,所以渐渐的,也就成了一座荒山。
墨燃御剑兼程,赶了一天的路,终于在日落时分来到了龙血山的山脚下。他一整天没有吃饭没有喝水,已经十分倦怠,所以当他看到一脉清泉从柏木间流淌出来,他就走过去,掬了一捧清水,洗了洗脸。
洗下来的先是泥,然后是融开的血,最后才露出他的面庞,倒影在潋滟水面。
那并不是一张丑恶的面庞,可是墨燃盯着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说不出的嫌恶与恶心,他猛地击破水面,打碎倒影,紧接着阖上眸子,几乎是有些痛苦地把脸埋进掌心里揉搓。
这世上有没有什么万全法,可以将一个人的过去与现在彻底割裂?有没有什么利器,可以将腐臭的记忆从脑海里剜除。
有没有谁可以救救他,可以跟他说,你不是踏仙君,你只是墨燃,你只是墨微雨而已。
可是睁开眼时,水波复又平静,里面那个男人还是这样怨憎又绝望地盯伺着他。
他知道自己无路可退。
起身,上山。
行到半山腰的时候,突然起雾,毫无征兆可言的浓雾,伸手不见五指。
墨燃一开始以为是鬼祟,可是感知之下,又没有半点邪气。
这时候也不早了,林木间偶尔传来杜鹃啼血之声,周围渐冷,阳光在一点点地消失,四野暗了下来。
“大师?”
他嗓音微哑,一边摩挲着,一边向前走去。
“怀罪大师?”
没有人应他。
但奇怪的,他一路攀行,几乎是盲走,却并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拦,这条路顺得令人毛骨悚然,好像早有人在大雾深处布好了一场局,等着他单刀赴会,自投罗网。
“有人吗?”
雾渐渐消散了。
眼前的景致变得越来越清晰,浓霭伏落,山石藤木都浮现在他面前。
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了一处平坦开阔的地方,回过头,来时的路却依旧被雾气所遮盖,倒是只有这一片地方是草木舒朗,月明星稀的。
他踏着凝满水露的衰草,一路向前,而后他听到一个人的背影。
墨燃怔了一下,随即惶然奔前,急唤道:“师尊?!”
楚晚宁背对着他,正跪在一个被紫藤萝所遮掩的山洞旁,在他面前,怀罪大师盘坐垂眸,神情愀然,缄默不语。
“师尊!你——”
蓦地失语,因为他看到楚晚宁回过头来,竟是睫毛湿润,脸庞有泪痕。
墨燃愕然:“你怎么了?”
楚晚宁没有说话,他一直在压抑自己,从很久以前,他都是高高在上,威严凛然的。好像一出生,他就是一个长者,一个仙尊,没有年幼与软弱的时候。
“墨燃……”
但这次,他耗尽全部的力气,却只开口说了两个字,哽咽就再也压抑不住,溢出唇间。
墨燃喃喃着上前,走到他身边,俯身跪地,紧紧拥住了他:“……怎么了?怎么就哭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低头,抚摸楚晚宁的头发。楚晚宁的身上很凉,但此刻找到了他,还能拥他入怀,墨燃却觉得心里很烫。
他每一时每一刻的安稳都是偷来的,与楚晚宁讲过的每一句话,都成了上天错误的施舍,能多得到一点,他都视若珍宝,不敢轻负。
“好了,好了。”明明自己都那么无助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