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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五七章 断金亭书生责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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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梁山泊上,有一处亭楼盛景,乃是王伦足迹基本罕至的地方。却问此地有何不凡来历,竟叫王伦有意无意忽略了它?

    但见这亭子三面环临深谷绝涧。十二根石柱,撑起一个歇山卷棚式的屋顶,四檐上翘,脊兽栩栩如生,大有凌空欲飞之势。有道是:四面水帘交卷,周围花压朱阑。万朵芙蓉铺绿水,千枝荷叶绕芳塘。华檐外阴阴柳影,锁窗前细细松声。江山秀气满亭台,豪杰一群来聚会。

    原来,此地正是坐落于梁山西侧悬崖之畔,凭栏遥望李家道口的断金亭,可谓与前后两位白衣秀士都结下了不解之缘。

    遥想当年,“老”秀士王伦便是喋血于此,被忍无可忍的林教头火并而退出了梁山舞台,成就了托塔天王晁盖后来一时无两的江湖地位。

    同样,“新”书生王伦也是因为这具躯体的前任在此观雪景,无端被雷电劈中,随之卷入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这才有了现在傲视山东的新梁山。

    今天,王伦却要在此大宴宾客。

    这三位主要宾客之中,有两人: 乃是当世之大贤,注定名留青史的人物。而剩下陪太子读书的那位,却也不简单。在原本轨迹中,便是他由案宗上那些枯燥的文字中,看出了治下县衙都头武松的冤情,本着良心,从轻处置,才保下了这位打虎英雄的一条性命。

    客人分量很重,陪客来历却也不小。

    此时梁山泊的三位军师,虽然都在山寨。但因为各人手头都是一大堆的事儿,王伦一个也没叫。其他头领,也都是各司其职,在职在岗。除了“焦不离王,王不离焦”的焦挺,王伦只请了柴世宗嫡孙柴进柴大官人相陪,于公于私,他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酒筵摆好,客人也该入席了。当听到王伦身边这位官人就是前朝柴氏嫡脉时,饶是几位抱着“汉贼不两立”原则的正人。也不禁微微欠身。高家没脸没皮的可以不认旧账,当今天子可以暗地里搞小动作,但这几位君子不能没有表示,毕竟这国家,都是从人家孤儿寡母手上硬抢来的,士人们爱说“得国不正”之类的言辞,抨击的就是这种行为。

    但主动和柴进见礼,仅仅只是替自家东家略表歉意。当王伦举起酒杯,作祝酒词时。众位客人便不那么配合了,张叔夜和宗泽对视一眼后,压根没有动静。唯有陈文昭叹了口气,举杯和王伦意思了一下。算作敷衍。剩下两个后生小辈张伯奋、张仲熊自然是唯父亲马首是瞻,如中了定身法一般,不言不语。

    王伦摇头一笑,和柴进一起朝陈文昭举了杯。自饮了杯中之酒,把酒杯放下后,王伦便出言招呼大家吃菜。

    这时却听张叔夜把手一拦。出言道:“王首领不必客气!你我立场悬殊,怕也没有同桌畅饮的缘分。今日阁下把我等三人擒至山,如果有话,还请明言。只是请听老夫先说一句:若要叫我们折节入伙时……”说到此处,张叔夜“呵呵”冷笑,望着王伦斩钉截铁道:

    “张某愿以颈试剑!还望王首领莫要多费功夫!”

    话说这位张叔夜张太守虽是文臣,但自幼熟读兵书,身上还怀有武艺,是以为人作风与性子较为温吞的陈文昭成了鲜明对比。既然不愿与王伦虚与委蛇,说话便直来直去,掷地有声。

    “入不入伙,饭总是要吃的!”王伦笑了一声,道:“这里时令菜蔬都是从附近百姓处采买的,几位父母官可以取箸尝尝!”

    “买来的?你的钱又是从哪里来的?你梁山不事生产,专一劫掠官府,拿朝廷的钱,收买人心,可恶尤甚!”

    三位正主儿还没说话,真正无关紧要的小辈已经拍案而起,原来是张伯奋明白了父亲的心志,此时说话已经不再留甚么后路。

    “黄口孺子,不知高低!我家哥哥与你爹爹说话,岂有你插嘴的份?”柴进起身喝道。

    “你!”张伯奋气急,一只手指向柴进,刚要出言骂还,却见张仲熊慌忙拖住哥哥,死死拽住他的衣衫,张伯奋回头怒视,就在这时,只听张叔夜出言道:“老大!我和王首领说话,你不要插嘴!”

    “无妨!令郎有话但讲不妨!有道是“理越辩越明”,在座都是明事理的人,小可倒也愿意与诸位论论这个理儿!”王伦替柴进倒满酒,示意他坐下再说。

    “好好好!我看你一个水洼草寇,还能把理说到天上去!”张伯奋沉声道,这回倒是没有再拍桌子,而是稳稳当当的坐到椅子上,想看王伦能有甚么花头。

    “《荀子》有言:上好贪利,则臣下百吏乘是而后丰取刻与,以无度取千民。这句话说来已有千年,但还是很适用于当下罢?简单说来,便是取之于民,用之于官这八个字!而我梁山泊的做法,乃是取之于民,亦用之于民,几位也和伯奋老弟一般,对此事深恶痛绝?”

    陈文昭闻言,半晌无语以对,最后自倒了杯酒,拿在嘴边却又不饮,只是发愣。宗泽叹了口气,目光停留在桌上的菜式上,渐渐发散,好像对王伦这个说法有所触动。张伯奋显然因王伦拿他做反例,而心有不甘,刚刚站起来欲出言辩解,却被父亲所阻:“老大,坐下!”

    显然张叔夜知道儿子说不过王伦,亲自上阵道:“朝廷如何不曾救济百姓?每年旱灾水灾,治理河道,朝廷皆有明旨!更何况泱泱大国不比你一隅之地,既要养兵御敌,又要养官牧民,王首领这个说法,有失偏颇了罢?”

    王伦摇了摇头,直言不讳道:“天下的事。若下个圣旨就能解决,天下也不乱了!毕竟‘做了’和‘做好’是两个概念,拿前者替后者遮羞,贻笑方家矣。须知表面文章糊弄得了一时,糊弄不了一世,朝廷若真能‘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如何不得万民爱戴,又如何有我梁山泊的今天?‘天’都自己行道了,还要我们‘替天行道’作甚?难道我这山上十数万人都是放着好日子不过。天生的强盗恶人?”王伦顿了顿,又道:

    “太守说朝廷要养兵养官不容易,确实是不容易!养得百万禁军而对外卑躬屈膝,养得万千冗官而对内敲骨吸髓,朝廷这个差事干的是好生辛苦,莫不叫天下人闻之心疼!”

    柴进闻言抚掌而笑,道:“官家要是干累了,不如退位让贤,自有人可以干得比你们好!”

    柴进这个话就有些刺骨了。只听“砰”的一声,又一人拍案而起,原来是张叔夜气得心火上头,指着柴进说不出话来。柴进哪里知道张叔夜未来的丰功伟绩。当下只是冷笑一声:“我柴家不就是被赵家请下帝位的!他赵家为何就不能被别人赶下去!天下自古便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

    “当初大周劲敌环绕,孤儿寡母如何当朝?为了天下百姓计……”见父亲彻底叫这人堵得说不出话来,张伯奋起身救场。哪知还没说完,却被柴进指着鼻子骂道:“如今大宋劲敌环绕,昏君奸臣如何当朝?为天下百姓计。还是叫赵佶退位,我们王氏当朝!”

    见成了意气之争,在场一位入亭以来一言未发的老者起身道:“柴公子此言差矣!常言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你们王首领在天子脚下,妖言……”说到此处,这老者原本要说“妖言惑众”的,顿了顿,还是换成:

    “你在天子脚下,鼓动百姓,对抗朝廷,以一己私欲,拖万千人下水,王首领要是真如你自己所言的那般,何不暂免刀兵,为朝廷效力?”

    王伦见说话之人正是宗泽,心怀敬意的朝他行了一礼,道:“当日登州一别,宗通判的教诲我时时想起,对于阁下,小可万分敬仰!不过今日就事论事,小可若有不到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宗泽眼神复杂的对王伦点了点头,对眼前这个“红头子”,他是既不敢小觑,也恨不起来,虽然县衙那一幕让他很受打击,但静下心来,细观此人的作为,还真让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虽然这么说,对他这位在职朝廷官员有些出格。

    其实,王伦在很多事情上的做法,都让他有眼界一亮之感。梁山泊做下的很多事,也有许多是他想干而没干成的。只是出于立场原因,双方才势同水火,不然,说不定两人还能成为忘年交,对酒当歌,诉说衷肠。是以,宗泽此时的心情格外复杂。

    “根据小可观察,历来帝王爱用三类人。一是安贫乐道的廉吏,用以维护纲纪,善养黎民;二是榨取民膏的贪官,用以钓取财富,积蓄国力;三是手段残暴的酷吏,用以诛杀功臣,屠灭异己!”

    王伦顿了顿,目光从宗泽、张叔夜、陈文昭三人身上掠过,继续道:

    “在座三位相公,自然是第一类人,在小老百姓眼里,诸位就是触不可及的天。可是放眼朝廷,三位能占主流否?宗通判劝小可招安,小可还想劝宗通判暂时隐忍,先上了宰辅的位置,再还百姓一个清平世界哩!”

    王伦三类人之说,让宗泽打心底里深以为然,只是面上没有表露出丝毫赞赏之意,等王伦说到自己身上时,宗泽满嘴苦意,对王伦算是有了一个粗略而深刻的印象。

    不过张伯奋对宗泽的表现甚为不满,王伦分明在藐视包括他父亲在内三人在朝中的地位,宗知县居然不当面反驳,好似还认了一般。正心怀愤慨,下意识间发现父亲也望着某处发呆,做儿子的心凉了,这是父亲内心里被对方言语触动的表现啊!

    张伯奋的情绪波动,好巧不巧叫王伦看到,想到一事,道:“闻张太守的叔伯兄弟当年弹劾蔡京,直叫官家拜相,再后来蔡京复出,令弟被贬到吏部,虽然退出中枢,也仍旧算是位高权重。想他能在蔡京权势熏天之时,依旧弹劾蔡京,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了。可他执掌吏部这些年,天下官员为何还是如此浑浊?试问是他不愿做事?还是想做事而做不成事?以我思量,怕还是后者居多吧!”

    从盛怒中平复下来的张叔夜,闻言顿时有些吃惊和警觉,他根本没想到连自己堂弟的事情,王伦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还拿这个来说事,一时深刻体会到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滋味。

    王伦笑了笑,端起桌上残酒一饮而尽,转而对众人说道:

    “如今天下一切之乱象,根子皆在紫宸殿里的龙椅上!蔡京、童贯这些人如何能把持朝廷,又是谁在幕后做主?张克公张尚书,也不过是官家制衡权臣的手段,所以他弹劾蔡京,待蔡京报复时,官家尚能保他,但他要想有一番作为,怕是难罢?大而化之,想诸位自己都过得如此之难,还让我去投靠朝廷……小可是该多谢抬举呢,还是多谢抬举呢?”r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