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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六章 :踏须弥(二十二)
    云雾下,碎石旁,二人无言。

    如上个拐角一样,这里也又仙兽雕像;如上次一一样,十三郎将它们一一摧毁。

    与上次不一样的是,夜莲没有尝试阻止,当然也阻止不了。

    因为十三郎的阻挠,她没能得到天降甘霖的机会,虽依旧破阶成功,威能却已经大打折扣。

    她没有时间巩固修为,战胜十三郎的把握都不大,更不要说保护石像;眼看那些散发着凶厉之气的石像变成一团毫无生气的石头,夜莲脸上渐渐露出明悟的颜色。

    “原来是这样。”

    她指着十三郎脚下的影子说道:“你从哪里得到的它,不但丝毫不惧凶煞之气,反以之为食?”

    “她叫哑姑,是我的亲人。”

    十三郎没有瞒她的意思,说道:“哑姑被宗鸣杀死,后来慢慢变成这样。”

    夜莲神情微动,细细审视着十三郎的表情,说道:“必须承认,你对身边的人不错。”

    十三郎只是笑了笑,没有接她的话。

    “但你这样宠着她,恐不见得是好事。”

    夜莲想了想,说道:“纵是极怨之灵,也不能无限制地吞噬煞气,长此以往,它恐怕会失去灵性,变成只识杀戮的凶物。”

    一条虚影自十三郎的影子里升起,哑姑顶着两支火红的辫子,恶狠狠盯着夜莲的脸,仿佛在警告。

    “回去吧。”

    哑姑无声点头,朝夜莲瞪了一眼。这才飘然落地,重新融入到影子里。

    这一幕令夜莲大为震撼,错愕惊讶到几乎说不出话来,再她看来,这是怨灵非但没有失去灵智的迹象,反倒越来越像个拥有血肉身体的人,甚至拥有正常人类才拥有的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它怎么能……”

    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汇形容。夜莲愣愣地望着十三郎,只盼他能给个解释。

    没有对夜莲透露魂侍的事情,十三郎问道:“不说会不会失去灵性。你能否告诉我,她最终会变成什么?”

    夜莲失望且恼怒,讥讽道:“你这是向我请教?”

    十三郎诚恳回答道:“是的。如果你觉得不够正式,我可以重来一遍。”

    夜莲神情微动,尚未开口便被十三郎截下,提醒她说道:“别谈条件,你应该清楚我的原则,而且……我也不是非问你不可。”

    “到底是男人,和那只雄鸟有何区别。”

    夜莲冷漠嘲讽一句,却没有拒绝他的请求,淡淡说道:“不是罗刹便是夜叉,你自己查对典籍就好。”

    虽没有细说。夜莲却一口叫破哑姑未来,十三郎仍不禁暗暗惊异,心想夜莲实不愧有万世之花的美誉,所知所学之广博精深难以想象。这一路上两人相谈不多,话题却异常宽泛。但只要与修真有关,无论谈到什么,她总能给出解释或者出处,同辈之中,恐怕再也寻不出第二个这样的人。

    但也正因为如此,十三郎的杀心越发坚定。一旦有了机会,绝不容这样一个视自己为死敌的人继续成长下去。他清楚夜莲与自己差不多,断不会有什么惜才念旧的想法。

    抬头望着云雾渐浓而愈发难以看清道路的台阶,十三郎收起杂念,幽幽叹息道:“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有没有把碧落之魂收走。”

    听到这种寻求自我安慰的话,夜莲嘲讽他的兴致都难以升起,淡淡说道:“除了冉不惊,须弥山上,绝不会再余下一人。”

    “你我不是人吗。”

    十三郎随口取笑后说道:“你挺看重他。”

    夜莲淡淡回应道:“出色的人,我一向都很看重。”

    十三郎说道:“他好像不太领情,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情让他记恨。”

    夜莲皱眉说道:“不关你事。”

    十三郎大感好奇,暗地里寻思难不成那位“才艺双全”的不惊兄对这位“才貌双全”的莲妹子有非分之想,才造成这般不咸不淡不尴不尬的暧昧结果?

    心里这般想着,眼前不觉浮现出一副怪异道极致的画面,冉不惊楼着不及他半条腿重的夜莲……

    “孩子,是你么……”

    仿佛远古发出的呼唤,在经历无穷数月沉淀、经过千山之隔万水所挡、凝聚了风之灵火之爆,剑之凌冽土之厚重的挤压熔锻后,在他脑海中炸响!

    五脏六腑好似被浇了一桶滚油,颤抖撕扯弹动,仿佛要逃离身体之外;他的身体就像被锤子砸压的弹簧,弯曲后骤然跃起,直飞向未知的天空。

    却没能飞得起来。

    衣袖拉直如铁,夜莲的身体被他扯成一根歪斜的枪,脚下却好似生了钉子,牢牢钉死在大地之上。

    神辉涌动,白莲完整浮现,九片莲叶有五片反卷并插入地下,化成千万条触手根须。坚硬的石阶上隆起一个宽达丈余的包,石砖碎裂尘泥涌起,就好像要把大地拽到空中。

    万世之的脸上泛出不正常的酡红,眼神有几分惊异几分挪揄,还有几分意味深长。

    ……

    ……

    “谁!”

    狂风大起,呼啸的飓风卷起无数碎石,十三郎好像看不到夜莲的表情,眼神爆裂且透出不可名状的疯狂之意。他一手仍死死抓住夜莲衣袖,右手持剑朝周围连斩八“刀”,仿佛要将那个发出声音的无形之物斩成千万段。

    “别忙了,这里不会再有召唤,想听要等到下一处。”

    夜莲嘲讽的目光望着他,淡淡说道:“你做的好事。”

    “……”

    十三郎冷冷又愣愣地望着她,凶残狠毒的目光好似饥饿了一年的猛兽看着一头鲜嫩的小鹿。子午大剑剑芒伸吐不定,随时准备发出致命一击。

    不知道为什么,夜莲觉得他的表情有些假。

    她皱起眉,说道:“虽说有些意外,但也不至于如此惊慌,你让我很失望。”

    “你也听到了?”

    “每个人都能听到,我怎么能例外。”

    十三郎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问道:“你听到什么了?”

    他此时的神情很奇怪,好像明知故问,仅仅是为了印证结果。又好像包含着某种更深层的意味,想从对方的回答中寻找线索。夜莲没能留意到这些,淡淡回应道。

    “当然是神兽召唤。还能是什么。”

    眼里讥讽更浓,她说道:“只不过,比预料中来的要早。”

    十三郎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夜莲只得继续说:“原本应在过完五段台阶后才有,如今封印松动,又被你毁了镇压它的雕像,召唤也比原来更早。”

    十三郎终于有了从狂躁中平静下来的迹象,目光从夜莲的脸上挪开,望着周围那一片狼藉,默然不语。

    “叱念神雷都奈何不了他,其精神应该无比强悍才对。加上心志强悍坚韧,怎么会反应如此之大?”

    不用面对他的目光,夜莲从内心深处由衷地松了口气,思量中冷声道:“假如我放弃这件衣物,不知你会不会被天雷炼成灰烬。”

    她说的没错。适才若不是夜莲死死拉住,十三郎一定会跃出空禁所限,进而触发天雷。

    “一道两道雷还劈不死我,可要是我受了伤,肯定会不惜一切和你玩命,后果如何。想必你自己心里有数。”

    十三郎淡淡回复一句,抬脚将一块数尺大的巨石踢飞到空中,随手扯了扯夜莲,说道:“走吧。”

    “这就走?”

    夜莲诧异反问,心里总觉得十三郎此时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具体因由,好生困惑难解。

    她本是玲珑剔透的人物,略一思考便发现,此前十三郎的反应太过反常,言辞动作带有难以形容的愤懑,好似有着难以形容的怒火憋在心里,无法宣泄出来。

    绞尽脑汁一番思索,夜莲发现最适合形容十三郎举动的词汇竟然是……赌气!

    目光闪烁几次,她认真地打量着十三郎一举一动、连身体最微小的颤动也不放过,说道:“你没事吧?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知情的人看到这一幕,怕是要感叹两人情谊深厚,谁能想到片刻之前,乃至两人行走的时时刻刻之中都有杀机汹涌,随时有可能上演生死。

    “没事。”

    十三郎回头望着她,说道:“我实在想不明白。”

    夜莲探询的目光与之对望,静等他发问,或者解释。

    十三郎彻底平静下来,说道:“我实在想不明白,刚才你为什么不出手。”

    此前,十三郎曾对此给出过解释,此时重新将这个问题拎出来,便透着几许不寻常的味道。夜莲听后神情微动,想说点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

    “有我在你身边,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出你怎么能收取兽魂,不能杀死我,你至少可以尝试摆脱。你对石阶这么熟悉,只要我在天雷轰击下耗费一段时间,很难追得上你。”

    十三郎思维越发清晰,神情期盼问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宁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还是说,你有把握在接下来的路上遇到……更好的时机?”

    “走吧。”

    夜莲不愿回答也懒得再听下去,转身走到十三郎前面,扯着他踏上新一层台阶。

    “还是不肯告诉我石阶危机吗?”

    “你自己也说了,我在等待更好的时机,又怎么会告诉你。”

    “万一有事,我要是控制不住的话,不是会连累你?”

    “我等着。”

    ……

    ……

    三段仙禁是幻术,正宗的幻术。

    十三郎的感受中,自己的人生好似被重温,无数连他自己都已觉得模糊的记忆被深挖出来,无数的人无数的事,还有无数震撼与懊悔。欣然与兴奋,喜悦与悲痛一一呈现……

    不,应该说是首演才对。

    前一刻还在父母膝下寻欢,下一秒面对的便是一片灰黑焦土,以及沉如泥土变为暗褐色的鲜血;刚刚从与兄嫂的笑闹中离开,他便看到了三元阁的断壁与残垣;始将田七等人安置妥当,他又好似听到了小蝶的哀求与凄唤。从声音里判断,她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苦刑,几与炼狱相仿。

    仙家禁法。纵历时万年,纵被大地所隔,纵然承受其不到十分之一的威力。也绝非寻常修士所能想。如要形容的话,十三郎觉得此地幻境几可与梦幻天罗相比,纵有不及,也弱不到哪里。

    要知道,那可是有獴逻真君的意念亲自施展出来,且只针对十三郎一人,台阶仙禁之可怕,由此可见。

    事实上,认真算起来的话,修士的法术神通中。幻术最难以精通,原理却最是简单不过。

    通过营造视听幻像,激发受术之人内心执念,令其沉迷不可自拔,便是幻术之根本。无论多么高深精妙的幻术乃至幻境。均无法从本质上脱离这个范畴,也便意味着,破除幻境因人而异,要么极难,要么就极为简单。

    执念这个东西很好解释,无非就是人生中难以放下的那部分。内容可多种多样,且随时间境遇心情等等变化衍生几无穷尽,非任何道法可描述。

    修士修道艰难,期间不知经历多少险阻恶碍,又舍弃抛却了多少情感;然而很多东西看似放下,实则深埋与记忆,一旦被人以某种手段挖掘出来,往往令人无可自拔;要真正放下,哪里是一句话便能解决。

    佛家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讲的便是这个道理。

    放不下,便只有面对,只要心志足够坚定,纵使将道途所历屡屡回放,大毅力大恒心者亦能视之如浮烟渺云,尽可从容以对。而在这方面,十三郎是当之无愧的翘首,坦然到不能再坦然,轻松到无法更轻松。

    这种轻松仅限于表面,每当有画面在眼前闪过,十三郎总会认真地看,认真的听,甚至认认真真地参与其中,严格按照自己当年的摸样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一丝不苟。

    “小蝶长大了,扎辫子更好看。”

    他的手举在空中,对着空气轻拍两下,表情怜惜而真诚,说道:“慢点走,让我多看看。”

    身旁,夜莲探出的手指如同被蛇咬了一口,疾速缩回到袖子里,脸上带着震惊且讪讪的表情说道:“你怎么做到的?”

    “很难吗?”

    十三郎反问一句,脸色突然变得狠戾决绝,对着空气说道:“我会杀死你,一定。”

    未等夜莲的警惕消散,他又转回头温声说道:“别怕,不是和你讲话。”

    夜莲哑口无言。

    身在幻而心在外,魂入幻而神自在,这样的破幻之道,已属神技!

    想想大比中的蓝梦,再想想火灵之地的蓝灵,夜莲不禁生出几分讥讽,几分庆幸,还有几分落寞与失意的感觉。

    “如此人物……究竟是怎么生出来的?”

    她坚信世上不可能有人比自己的道心更坚定,也坚信单单是经历坎坷绝对无法造就出这样的“怪胎”,反复思索反复寻找,夜莲最终得出一个她从未想到过的推论。

    “天赋异禀,其血脉绝非寻常,一定!”

    内心懊悔于对十三郎的调查不够详尽,夜莲渐有决断,淡然的表情说道:“召唤已出,假如你不仅仅是为了阻止我融魂的话,最好快一些。”

    这是试探,可真可假,可虚可实,无论十三郎作何反应,她都能有所推测。

    “那就走吧,早点办完早点回家。”

    十三郎的反应如同儿戏,一面回应着夜莲,他不忘朝周围挥手,真诚呼喊道。

    “你们也走好,别累着自个儿。”

    ……

    ……

    又一块平台,更多仙兽雕像,片刻后化作更多碎石,更多更加凶狠阴厉的气息被哑姑吸收,十三郎静静地站在台阶上,影子却在蠕动,时浓郁时淡薄,片刻不停。

    “这样很危险。”

    夜莲再次警告,神情郑重且诚恳,说道:“换成普通怨灵,早就要化作厉鬼反噬。我可以告诉你,就算她成长为厉鬼之王,也没办法用来对付我。”

    “我知道,你那朵白莲很不简单,几可与佛光相比。哑姑最怕这个,起码要高出一个阶位才能威胁到你。”

    “佛门欺世盗名,骗来亿万众生愿力用于神通,根本不是其自身所修,怎能与我这……相比。”

    “名字也那么金贵?”

    十三郎略有些失望,说道:“台阶不多了,你的机会也不多了,就不着急?”

    夜莲冷漠回应道:“无须你操心,实在不行,大不了本座打道回府,后果由你承担。”

    十三郎笑了笑,说道:“无用,无聊。”

    夜莲说道:“明知道无用,就不要说这种无聊的话。”

    “好吧,我不说……”

    正想嘲笑她几句,十三郎神情突变,眼里射出的精芒几可令空气燃烧起来,身躯也随之颤抖。

    “孩子,你怎么来了……”

    冥冥中的召唤再次传来,虽然早有准备且一直在等待,十三郎仍无法控制住情绪,也不想控制,任凭身心激荡难以自制,如癫似狂。

    他确信自己所听的与夜莲听到的不同;他终于明白,为何火尊等人是那样的暧昧,院长又为何那般无奈;还有大先生,因何那般愤怒。

    更加重要的是,他终于寻到了一直苦苦寻找的源头,关于那抹感应,那种日益浓重、日益清晰令他心神不安却始终找不出缘由的不安。

    十三郎不知道夜莲听到的是什么,也懒得去问;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不是神兽召唤,且不愿去想。他唯一肯定的是,这声呼唤比神兽召唤珍贵亿万倍,不可替代。

    因为,从过去的某种角度讲,这是他的命!

    抬起手,十三郎用力将溢出眼眶的泪水擦去,朝不明所以的夜莲笑了笑。

    笑容干净且单纯,第一次不带任何机心,不带敌意,不带一丝防范。此时的十三郎,纯粹是希望有人与他分享,分享那快要容纳不下的喜悦。

    哪怕她是敌人。

    夜莲感受到他的真诚,神情愈发疑惑难解,又或是讥讽。

    “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值得……”

    “真好听。”十三郎打断了她的话,默默重复道。

    “真好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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