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无云,金山就像一个裸背大汉在骄阳下低喘,身无汗水可流,心里还带着寒。
人们心里压着厚厚的铅云,拼命想鼓起勇气站直躯体,却发现无论自己的腰身崩得多紧,总掩不住灵魂中的那一抹惊惶。
情形本不该如此。
自降临以来,魔修从未获得过如今天这样酣畅淋漓的大胜,不,是根本没有胜过。无论对手是咔吧还是罗桑,不管单挑还是群殴,魔修就像是吓破了胆的孩子,手里拿着枪炮,手指颤抖得扣不动扳机。
被困金山之后,因再无退路可走,猎妖使遭遇相对顽强的抵抗,因不想损失太多人手,这才放慢了攻击节奏,打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主意。白一点的说法,人家不是砍不死人,而是担心砍人用过了力,把胳膊给扭着。
凄凉的过往残酷的现实,相加后形成一股如山般的压力,每个魔修心里都不自觉生出一种念头:猎妖使不可战胜!
今日之战,胜当然是胜了,然而魔修们自己心里有数,这一仗不仅胜得惨烈,而且极为侥幸。首先自爆并非不可防范,一旦对方有了准备,下次想取得这样的战果,无异于痴人说梦。此外还有一点,参战的那群魔修已是半残自身,假如期望他们再发神威创造如今天这样的奇迹,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金山之毒,毒在无形无质且无从防范,激烈斗法的时候不觉得。精神一旦放松下来,参战魔修个个法力变得浑浊不堪。仿佛一锅的岩浆在体内奔腾。初步估计一下,除了那些受伤的人,其余那些一点伤害都没承受的魔修想恢复道最佳状态,也需要至少一个月时间来调理身体。
这还有个前提,后勤要跟得上。
抱着必死决心参战,魔修不可能让自己变得更强,结果还打成这样,能说是胜利?
魔修如此。猎妖使呢?
三十名猎妖使,不过其总数的一个零头,更要紧的是,猎妖使占据据对优势的高阶战力,根本就没有上过场。
刚才的一幕犹在眼前,仅仅一人之威压,金山撼动群修失色。连最高领袖都受了伤;天谕长老的那一口血,不仅仅吐出自己所余不多的生机与精元,还将魔修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勇气吐了个一干二净,沮丧了到了极致。
偏偏这个时候,两件事情同时发生。
一是令主当众宣告,投降者非但可以不被炼化。还能得到进入四大星空的机会,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修炼道路。
当然了,投降是有条件的,要认主,要被奴役。要寄人篱下,甚至被别人当枪使。然而转过来想想。魔修拿魔宫当什么?还不就是主人吗!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为魔宫战斗和为令主战斗,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现在,肯定没有人会这样说出来,金山之上一片肃杀,群情依然慷慨激昂;可谁知道大家心里有没有想,或者说,怎么想?
相比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比较简单,十三郎来信了,一来就是两封。两封信的意思其实一样的,因为担心战祸波及到厌灵蚁,十三郎传了两次。
“拖延十五日,引其入山后远遁。”
……
……
“十五天,要坚守十五天。”
天谕长老耸拉着脑袋,微佝的身形仿佛要垂到桌面,喘息般的声音说道:“诸位有何良策?”
令主的话说得很明白,三天后再来时,魔修便需给出明确答复。可以想象,堂堂令主当众说出来的话,双方没可能当儿戏对待,换言之,三日后可能是决战。
为保魔修军团不灭,从哪里偷回十二天?
木长老关切的声音道:“道兄,不如先去调息一番,再来与大家商讨?”
“不妨事不妨事,老夫是旧伤,一时还死不了。”
这句话有点不打自招的味道,众人闻之面面相觑,心想这还用你强调吗?若是人家放放声势就能把咱们伤成这样,那还玩个球球。
天谕自己也察觉到此点,羞愧说道:“让各位见笑了,老夫多年不与尊者会晤,骤见天威,有些失态。”
灵域道院就九大尊者,魔宫同样有自己的尊者,而且从实力上讲,魔宫尊者承载着整个魔族的荣耀,显然比道院尊者更强。换言之,他们至少是化神后期,才能被天谕以天威来形容。
另一名魔宫长老叹息说道:“此次降临,若有尊者大人同行的话……”
“不要这样说。”
天谕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说道:“据老夫所知,灵修整体实力尚不如我等,然而从萧十三郎嘴里可以知道,他们的压力一点不比我们轻,情形却好上不少。由此可见,这是我们自己不争气,与有无尊者无关。”
木长老接过天谕的话,说道:“眼下不是与灵修比较的时候,需要考虑的,一是如何保持士气,再就是怎么才能守过这十五天时间,再及时抽身。”
听了这番话,众人不好再说什么,犹豫了一下,壮汉开口道:“之前的消息里,牙木圣子等尚未见到灵修踪迹,他们之间又没有联系,如何断定十五天之内能够赶到?假如援军不能抵达这里,我等拼死坚守……是否有意义?”
这句话问出众人心声,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天谕身上,静等其作答。
天谕艰难笑了笑,目光直视着壮汉的眼睛说道:“道友还是没听明白老夫的话。”
“……”
壮汉有些茫然,心里想我说错什么了?
天谕叹了口气,说道:“不妨这样想。假如灵修不来,诸位打算如何?”
四顾茫然。一群大佬神情呆滞,心想这算怎么个说法,竹篮子打水好歹湿层表皮,这样算什么?
木长老若有所思,沉吟后说道:“道兄的意思,我等如此寄望于他人,本就有损魔族尊严;所谓尽人事听天命,不能一味依靠灵修。”
天谕说道:“不谈尊严。诸位都是踏上天道之人,难道不明白道心无羁这句话?无羁不仅仅指身为牵挂,还对应于道途险恶不为外因所困,我等如今的局面,就好比困在井下的青蛙,若不能自己在墙壁上掏出踏脚处,难道指望天上掉下一根绳子?”
自嘲地笑了笑。他不待众人开口,自己接下去说道:“青蛙的爪子不利于开土挖墙,同时也抓不住绳子,假如等着别人来救,便需要有人下到井里,用绳索套住脖子然后才能拽上去。然而诸位是否应该想一想。不管是被人抓住脖子,还是被绳索套上脖子,可有什么本质区别?”
这种比喻不伦不类,意思却比较简单,几名大佬黯然低头。心想现在那只青蛙可不是掉进水里,而是一个火坑。
“与抓着绳子往上爬相比。老夫宁可一口一口,在墙壁上咬出坑来。现在那个井比以往浅了不少,若是还不能爬上去,只能证明一件事。”
天谕的声音透出疲惫,但又显得平静,仿佛一块沉甸甸的石头,砸在众人的心里。
他说道:“井下就是我等栖身之处,同时也是丧身之地,死得其所。”
……
……
“不瞒各位,老夫前几日尚不像今天这样,之所以有所转变,还是因为他。”
指着桌上那两块兽皮,天谕感慨说道:“不管萧十三郎有个凭持,他一个修为不到元婴的修士,却挖出一条数百魔修认为不可能开掘出来的地道,这总是事实。”
“与之相比,老夫以往诚心侍天,但也一心祈求天道怜悯,委实落了下乘。”
众人羞愧无言,天谕扫目四望,接下去说道:“平日里,人们常说事在人为,可真正落到头上的时候,往往找出千般理由万种借口,想尽办法为自己开脱。现在回忆起来,假如我们从一开始被困就开始着手,难道集我百族之力,会不及一个萧十三郎?”
“五百米不够就一千米,一千米不行就一千五百米,再不行就两千米,数百魔族健儿,修炼成百上千年的老怪,难道挖不出几块石头?”
天谕的语调渐渐高昂,声音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哀,缓缓说道:“此次魔修遭遇大难,若不死,便是一次涅槃的机会,必将重振遗风;若就此颓丧苦等救援而不得,总能逃出生天,也将成为千古笑谈。四方联盟的建议虽好,但也需要相应的胆略涌起才能得到,假如我等不敢与罗桑修士争一争,日后面对本土剑修,拿什么要求他们履行约定?”
“就凭一句口头承诺?”
“更何况,现在哪里来的承诺,只是听说而已。”
天谕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昏花暗淡的老眼迸射出几丝精芒,一字字说道:“先祖遗训,道理从来不是用嘴巴谈出来,而是用拳头打出来(注)。事到如今,魔族荣辱系于我等之身,能否保得住,乃至能否活下来,都要看我们自己。”
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天谕从桌边站其身,朝周围抱拳一揖,诚恳说道:“老朽愿捐残躯,请诸位成全。”
“道兄,怎可如此!”
“长老,万万不要如此,我等承受不起!”
“天谕长老!”
“长老!”
一阵手忙脚乱,几名大佬相互间又是鞠躬又是作揖,有两人差点要跪下来,至于周围侍奉着的那几名低阶修士,早已匍匐在地不能抬头,声音透出悲戚,更多的是愤怒。
“多谢诸位了,看起来,老朽这条活不长的命,还真能发挥点作用。”
天谕徐徐站直身体,抬头望着周围炙热的大地,缓声开口。
“五百魔修,集亿万人之志,敢效今日之勇否?”
声音如风一样飘散,如春雷滚荡,如刀枪入耳,如血匕临头,沉沉传入每个人的心里。
“敢不效死!”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声音,紧接着便是一声声呼应,如接力,如传送,如传承。
“敢不效死!”
“敢不效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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