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鼐却微笑着点点头道:“善,宛平县有县丞出缺,不知小友可否有意?”当然这是不合常理的,再怎么有功按照程序也不应这么办,但当朝首辅要把一个通译简拔到区区的县丞,又有什么不行?何况这曹公直接略过丁一白身这一节,若是事后说起,那也是完全可以推到王振头上的,毕竟这四夷馆通事却也不是首辅平白授予丁一。
丁一直接就回话道:“若是品级太高,学生怕力不能及。”说来丁某人算是吃相极为难看了,当面就问几品官。但在首辅面前玩风度,是想自己找虐吗?风雅得过人家状元出身的首辅?所以丁一觉得还是干脆问个清楚。
英国公张辅在边上实在受不了,冲着丁一说道:“正八品!够不够?要不要给你一个正三品的提刑按察使做?依老夫看你还是去找那阉狗,如王山、王林一般给你在锦衣卫里安个高官厚禄才是正理!”
丁一却不理会那吹胡子瞪眼睛的老头儿,起身冲曹鼐一揖,激昂说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值此世道艰难,丁一不敢惜身,愿为国家效力!”英国公张辅在一边听着都感觉快要吐了。
但这话正如丁一所言,是说与首辅听的,却不是说与英国公听的。
曹鼐听着眼中为之一亮,抬手虚扶笑道:“小友果然妙人,不必多礼。”
他对丁一这个年轻人却又高看了几分,因为从要官开始,丁一就在传递一个信息:他不要权阉给予的官职,却来寻首辅要官,说明丁一是自认为根在士林的;而刚才丁一所说
“疾风”,又说“世道艰难”,却也是表明了心迹——权阉当道,他愿听从曹鼐的吩咐去办事,又有“不敢惜身”的话,便是表了决心。
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便是如此了。所以曹鼐对这个年轻人愈看愈觉难得,只觉有几分不舍得使他去办那件事,只是此念头也只是在首辅心中一闪而过,因为此事非办不可,却也是不可能因为惜才而放过丁一。
“我要面圣。”丁一提出了第二个要求。
曹鼐这回没有马上回答,端起茶盏揭了盖子,轻轻吹着茶沫,良久才喝了一口茶,抬头笑道:“有何不可?此在小友哉。”但若差事得当,便是土官小吏、边军将领,也自然有面圣的机缘;只要丁一能办出上达天听的事,首辅敲几下边鼓给予丁一面圣的机会,倒也是不难的,甚至曹鼐还提点了丁一,“‘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此句颇善。”
也就是说,丁一若能把皇汉理论在京师炒作起来,首辅便能找个机会让皇帝见见丁一。
丁一点了点头,话到这里算是说透,难不成想要首辅大人给写个保证书?至于皇汉理论丁一是不怯的,后世论坛上这种东西多得很,丁一对这些是极为熟悉的,说起来那是一篓篓,蒙首辅还是英国公这级别的大佬当然是瞎扯,但煽一下那些读书人丁一还是有自信。
“学生看小公爷天赋异禀,正是我辈读书种子,学生不才,想收其为徒,为其开蒙。”这却便是丁一的第三个要求,他要收英国公的儿子也就是小公爷张懋为徒。英公国张辅坐在边上再也忍不住了,他怎么忍啊?这是涉及他儿子的事。
“老夫杀了你这小畜生!”张辅这堂堂英国公是真的愤怒了,直接就是恶语相向了,那指着丁一的手颤抖得不行,跟患了帕金森症似的,“你他娘的还知道自己不才?一个狗屁秀才你也敢开口收老夫的儿子为徒?先人板板的!老夫现在请的西席是中过副榜的举人都不敢说收我儿为徒!小子你还要不要脸?呸!”
曹鼐放下手中茶盏,却开口对暴走之中的英国公说道:“公爷息怒。”
“曹公,你听这厮……”英国公张辅实在气得不行,这回一口气真的呛在那里。
丁一冲着门外侍候的奴婢说道:“还不快给他揉揉?你们就盼着这老头一口气咽不过死掉,好分家产么?”那些婢女吓得脸上发青,这时才醒觉过来连忙跑过去,有的揉胸口有的捶背,好半晌英国公才咳出一口浓痰来。
还没等他再度哮咆,曹鼐却对丁一说道:“小友,这外间那几株梅花开得不错,倒是值得一赏。”丁一便站了起来,微笑拱手作礼,自有婢女引他出去赏梅不提。
只是丁一方才出去,曹鼐便对英国公张辅说道:“公爷,借一步说话?”
张辅听着自然明白曹鼐的意思,挥了挥手教那些奴婢离去,吩咐道:“五十步。”却是五十步内不许有人进入。那些奴婢连忙行礼退下,主人与首辅之间不想他人知道的谈话,他们自然是不敢听的,偷听这等话那是取死有道了,能混到国公爷跟前侍候的人儿,哪个不是精明人?
“公爷,允了他。”
曹鼐低声对英国公张辅说道,他仍说得很慢,“他不过是求一道日后的免死铁券罢了。”
曹鼐很清楚丁一为什么会提出这要求,因为首辅可能换人,唯有勋贵是世袭的。所以他对英国公张辅摇了摇头道,“此子聪慧实在意料之外,恐怕他是猜到要让他办什么事了。”
“不太可能吧?”张辅有点不太相信,但想起眼前这位倒是极少有失言的,不禁脱口道,“就这样他就能猜到要办的是什么事?”
曹鼐点了点头:“若公爷信得过学生,便允了吧。恐怕此子不是今时今日才料到要他办什么事,而是上京伊始便已心中了然,否则,何以不就王振官爵?非不就,是不能就,不就其官,日后便有大义灭亲之名,而无弑主之谤罢了。”
这年代的科举是真真切切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进士就不得了了,而得中状元的人绝对没有侥幸什么的说法,何况四十七岁就当上首辅的状元?曹鼐不知道什么叫心理侧写,也没有读过现代心理学方面的书籍,但论起琢磨人来讲,这年头能当上首辅的人,都绝对是琢磨人的高手,前后这么一推敲,基本丁一的想法就被他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赐宅院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但如果丁一当了王振给的官,那么王振就是他的恩主了,日后要对王振做出什么事来,必定是为人不耻的,背主之徒说什么籍口都没意义的,请问谁敢用他啊?谁不防着日后丁某人也跟捅王振一样,在自己背后捅上一刀?
只是曹鼐不管如何老谋深算目光如电,始终却是算不出一点:那便是丁一两世为人,却对这大明朝半年后将经历的变动十分清楚!丁一要当收张懋为徒,不是要一道免死铁券,而是丁一知道张懋将于张辅死后袭爵,九岁当上英国公,并且英国公这一脉一直去到明末建虏入侵之前,都是稳如铁石。期间无论是汪直、冯保、魏忠贤这等权阉,还是张居正这种极强势的首辅都不能动英国公分毫。
马上就要死了爹的张懋,丁一觉得调教得好的话,不失为自己一大臂助。这可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大明朝,只要收了张懋为徒,就算不能诓作助力,至少勋贵圈子终归是不好和自己为难的。
英国公张辅此时也瞪圆了老眼,咬牙道:“曹公果然高才!”因为他想起了丁一始终不改口的事。想想一个小秀才能攀上当朝极品英国公的关系,就是头猪也知道得抱上这大腿吧?丁一偏偏就是不认他父亲和张辅的这层关系,偏生就是不改口。
现时想来,英国公张辅只觉无名火在胸间烧着炽热:“这厮他娘的一早就在算计老夫了!”如果叫了张辅作师祖,便如英国公所说,张懋便是师叔辈了,那么丁一还如何能提出收张懋为徒?
当小公爷的师侄和当小公爷的老师,那可远远不是一回事。人家师叔张懋身为勋贵随时想不认这层江湖关系了,丁一还能咬他一口?让忠叔找些江湖人来闹事么?闹不过这节就暂且不提了,谁陪丁一去闹?这可是欺师灭祖,何况这师门长辈还是当朝英国公!
但若张懋拜了丁一为师就不同了,张懋若想不认账就叫破门而出,当然丁一要是到时还是个默默无闻的破秀才自然不见得有人理会,但如丁一能按他自己的方案走,能够面圣又混个一官半职、在士林多少有点名气的话,张懋想不认账?那是挑战整个士林的伦理了。
曹鼐并不知道英国公张辅和丁父那层关系,所以对于张辅冒出这一句话倒是不太明了,不过他大约也能猜到张辅应该是在丁一那里吃了什么暗亏了,于是笑道:“公爷,这其实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英国公张辅一时没绕过来,抬头望着曹鼐有点茫然,不过毕竟人老成精,他很快便也就明白了。
给丁一官职也好,让丁一面圣也行,把儿子送给丁一当学生也可以,都是把丁一套牢在王振的对立面。就算丁一办不成曹鼐和张辅想要他办的事,至于也可以让王振咬牙切齿,疑神疑鬼,或连丁一这样的世侄都会背叛他,王振又能信得过谁?
堡垒总是从内部攻破这话,英国公张辅没听说过,但道理却是明白的。
只要王振那边开始疑这疑那,阉党必然人人自危,那么歼灭阉党也就是近在眼前的事了。
当然或是丁一能办成他们所托之事,那自然就不必讲了。
“好,老夫便豁出去!”张辅一拍大腿,终于应了下来。
其实还有更深的一层:勋贵和士林不见得关系就如何密切,曹鼐和张辅也不见得交情就如何深厚,他们之所以会坐在一起,那是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王振。这事当曹鼐开了口,也就由不得英国公不允,否则的话士林与勋贵之间的密契必定大打折扣。
张辅不是没想到这一点,只是不甘心。
堂堂英国公的儿子送去给一个容城的破秀才当学生,谁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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