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数日,孔连顺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再未与人吵过架,虽仍称不上和善可亲、有礼有节,但起码没再随随便找茬胡闹。
实则这几日,他基本都在丁保马车里厮混。
之前之所以见风就是雨,不管不顾瞎闹腾,除了心存是非黑白之念外,最重要的还是旅途太过苦闷无聊。
现下新结识了丁保这么一个来自后世的穿越者,只觉得他的一言一行都极为新奇有趣,便如喜好漫画小人书的猎奇孩童突然闯进了漫画博物馆,眼都没工夫眨一下,哪里还顾得上街边那些个租书小摊儿。
丁保初始心存警惕,稍后摸准了他的脉门,知晓他其实就是一骄纵任性惯了的大孩子,本性还是很纯良的,这点,从他对待马车里那个素未平生的老人家就可见一斑。别看他当面骂得又凶又毒,一提起来都是咬牙切齿的,实则衣食住行都很照顾,甚至连马车外围整日罩着的黑色布幔都是专为老人所备,据他讲,这老人家患有严重眼疾,见不得日光。
而且孔连顺这小子大喇喇的,吹起牛来言辞很逗,什么都往外撂,见识也算不错,倒是个羁旅解闷的良伴。
最起码这几日里,丁保就对整个圣门孔家,以及要去的衍圣草园有了个粗浅的了解。
不过有一件事让丁保很郁闷,好似自从那日参观了孔连顺的马车下来以后,自己但凡走出自家马车,就会生出一种被人探究窥视的感觉,那不是一般程度的窥视,倒像是单独关了十载的精壮男囚突然见到妙龄女郎般,火辣辣的,很有侵略性,热灼得都快燃烧起来了。
这种感觉极不舒服,仿若有一条凉腻腻的毒蛇在脊背上溜爬,好几次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但回头转身仔细寻去,甚至私下里拜托了热心肠的小骆姑娘,却俱是一无所获。
因此近两日来,他基本上不再走出马车。
连续经历过两次天兵降世,尤其是最近一次的天兵老矢,他终于彻底认清楚了这个世界的冷血残酷。
别看他自穿越后一直居安思危,实则作为一个和平年代长大,一直生活在法治社会路上的人,因为思维惯性,第一次遇到天兵伍梅后遭受到的冲击很大,但并不算太致命。心中还觉得这种东西就跟前世走在马路上时地下天然气管道爆了、乘坐航班时飞机突然撞到小鸟等类似,虽然极可怕,但终究还是小概率事件。
直到中秋月夜更加强大更加冷酷的天兵老矢出现,像一尊杀神一样几乎将在场所有人无情碾碎,不分情由,不问是非,他才终于彻底觉醒,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仅会耍小聪明没用的,没有超卓的个人能力,不能做到随时自保,拥有再多一切也都只不过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
因此此次死遁之后,下定决心要遍访天下三大园,一定要尽量将自己“野兽化”,不说无敌天下,做不到自保就绝不高调露头。
至于那劳什子鬼天兵,凡事再一再二,决不能再三再四,只要再敢来招惹自己,不直接弄死,也要活捉一只来耍耍!
所以他这一路算是极低调的,深居简出,社交方面也很讲究,小心翼翼地控制在一个安全的范围内,除了每日例行的散步、舒展脊骨、大小便外,基本上不出来露面。
实在想不明白这种时时被人窥视的心悸感觉究竟从何而来,是自己的敏感错觉,还是不经意间招惹到了什么厉害人物?
说起大小便,这对丁保来说委实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
在华阳时还好,自家有茅房,虽然简陋,仅是两块木板悬空搁在粪坑上,但毕竟是在室外,空气流通可以保证。
但在这长途跋涉的行旅途中,稍微讲究点的,就要用到虎子,即简易马桶,这就不是丁保能够接受的了。在他看来,一个不能冲水的马桶即便做工再考究,盖子再精美再严实,整日搁置在马车里,内存几日几夜的大小便,只有遇到河流或住店时才能倾倒清洗,这简直会要人命,这跟住在火车站臭气熏天的厕所里有什么区别?!
所以孙浩出于尊敬,特意放在他马车里的那个崭新的锦团盖垫的雕木虎子,他从未用过。每日籍着商队休憩时,假借散步或舒展筋骨,避过大队人马,露天解决。
这一日傍晚,沐着夕阳余晖,丁保轻嘘口哨,哗哗啦啦地在小树林里尽情释放着。
自从马岛缟狸异化身体之后,他每次放水时心情都很不错,也越来越满意水柱的劲道和飙射距离,如今虽不敢说“顶风尿十丈”,但随随便弄个小半丈毫无压力,正自昂扬得意、不可一世时,突地身体一僵,头皮有些发麻,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不过这一次,他却是瞬间锁定了方向,转头望去,顿时愣住。
怎会是他?!他不是瞎子吗?!
小树林内,一堆半枯落叶之上,孔连顺马车里躺着的那个半死不活的枯瘦老人正好整以暇地蹲在上面,嘴里嚼着截树根,嘴巴咧得很大,笑眯眯的,露出稀稀疏疏几颗黑黄的牙齿,之前浑浊将死般的眼珠子,此时瞪得滚圆,视线一眨不眨地盯着丁保的下半身。
此情此景,丁保但觉一股凉意自脊背涌上,涩着嘴巴正想打个招呼什么的,落叶堆上那枯瘦老人见他望来,好似很兴奋,猛地一指他的下半身,像是见到世所罕见的极品美味一般,“咕哝”,猛吞了一大口口水,咧开黄牙大嘴,笑道:“老夫……姓风。”
古道。西风。距离商队极远的空寂小林中。
这声“咕哝”吞咽之音简直销魂,丁保瞬间脸色煞白,整个人感觉都不好了!
恶心凉意自脚底板一直冲上头顶,小弟弟唰地软了下来,最后几滴无情而又羞耻地淋在了鞋子上。
这会儿却顾不上这个,猛地跳起,提起裤子就跑,边跑边系腰带,一口气不停地跑到自己马车上,这才稍感踏实,低下头发现鞋子竟然被自己淋湿了,顿时义愤填膺,尼玛,男人最悲哀的事情居然赤果果地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念及方才诡异场景,禁不住又是一阵恶寒凉意,用青梅子酒定了定神,赶忙着人将孔连顺给叫了进来。
“宁兄,你,你这是什么眼神?”孔连顺坐立不安道。
“我问你,你车上那老头究竟是何来头?”丁保目光炯炯,逼近他道。
孔连顺给吓了一跳,又疑又惊道:“就是一老疯子啊,满嘴胡话,最爱说的就是四个字,老夫姓风,根本无法交流,至于是何来头,什么身份,路边偶遇的,倒还真不知道……”
“老玻璃?”丁保试探道。
“老……玻璃?啊,我知了,宁兄又是在考我,玻璃小弟恰好听过,就是琉璃嘛,小表姐自异海游学归来时,曾赠予小弟那么一颗,端的是晶莹剔透,华美无比,比之天然斛珠更加透明璀璨,小弟本来还想改日寻个机会拿出来显摆一下,不曾想宁兄果真是见识非凡之辈,竟连琉璃都知晓,佩服佩服!只是不知,这老玻璃又是何解,莫非是有些年月的古董琉璃……”
“死兔子?”丁保继续试探道。
“这,这又从何说起?啊,莫不是琉璃中的新品?嗯,动若脱兔,静如处子,兔子已死,便不再动,这名字倒也取得有些意思,呵呵,符合琉璃不变不动之特性……”
“龙阳君?”丁保濒临暴怒。
孔连顺噌地退了两步,小黑脸黑得发亮,义正辞严道:“宁兄看错了,小弟不是那种人!”
“你再吹水扯淡信不信我踹你!”丁保呲牙咧嘴,狠声道:“我问你那老人家是不是龙阳君?!”
孔连顺猛地瞪大眼睛,小黑脸涨得通红,浑身发抖,好半响才回过神来,满脸不忍道:“宁兄,老人家……身子骨太薄,怕是经受不住……啊!”
孔连顺话音未落,便被丁保狠狠一脚给踹了下去。
夜间,丁保袖中紧攥“堪言”宝匕,嗅感全部释放,闭目假寐。
整个身体、神经却是绷得紧紧,尤其是双脚紧踩车壁储箱,随时准备发力。傍晚回来后,他就有种很强烈的预感,今夜那位半死不活的老怪物会来访,不管他要做什么,只要胆敢登上马车,就绝对要放翻他!
子时将至时,丁保鼻翼忽地一颤,轻阖的眼皮微眯,紧接着,一股馊臭劲风席卷而入,竟直奔他下体,顿时怒不可遏,双脚猛发力,身子千钧一发之际毫无征兆地弹出,生生让那股劲风卷了个空,正想扭身划出“堪言”,那劲风竟以一种超乎想象的恐怖速度抓住了他的双腿。
丁保先前见过速度最快的人是狐狸姐姐,行止犹如黑烟幻过,很是吓人,不过后来细想想,狐狸姐姐的绝对移动速度其实并不算太快,算是轻巧居多,然后施以某种幻术障眼法,才造成那种鬼魅般迷幻的效果。
但眼前这人不是,他行止如风,劲道有力,方才一瞬那个骤然而发的横移动作,对于昏黄光线下的双眼来说,简直如同瞬移,而且这是由绝对移动速度当面造成的视觉幻象,速度之快,简直不可想象!更何况,这人还是一对天生残缺的长短腿!
“好腿啊好腿!果真是无双好腿!”
丁保“堪言”宝匕举了一半,无上霸气几乎也要喊出口,正要双管齐下抽冷子干翻他,突然发现那枯瘦老怪物只是喃喃了几句,就突然放声恸哭了起来,哭声极凄,但又不完全是悲意,其中更有一种渡尽劫波、苦尽甘来的喜极而泣。
闻者心酸。
“那个,前辈,有什么话,能不能先放开我的双腿再说,你抱得这样紧,我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