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药高烧, 人都昏沉不醒人事了。来诊脉的大夫仔细看过后摇了摇头:“这位姑娘风寒侵体。 本来底子就弱,加上拖得久了,饮食上不调和, 为祛火又吃了寒凉的东西。 如今烧成这样儿,怕是熬不过去了。
先开一副药吃,用姜汤为引赶快灌下去。 能发汗还好,发不出汗来老朽也无能了。若早几日还好些, 如今——怕也难有大的指望了。”
“请大夫去那边开方子。” 绮年刚让如鹂把大夫请出去,秦王妃就指着香药的丫鬟喝道:“这是谁耽搁的病情?是想着拔了眼中钉肉中刺不成?这样的奴婢要来何用?心里连个主子都没有,统统发卖出去!”
绮年知道她这是指桑骂槐在说自己,也并不做辩解。 只问香药的丫鬟:“香姑娘病成这样,为何不上节气堂禀报?”
伺候香药的大丫鬟哭道:“世子妃说不让奴婢们乱走——”
如鸳抢上一步斥道:“胡说!你有正经事禀报,难道也是乱走?你们自己当差不经心,还要诬赖世子妃么!”
秦王妃冷笑道:“好好好,主子这里的话还没说完呢,倒有丫鬟上来插嘴的份了。世子妃真是好规矩啊!”
绮年淡淡道:“王妃切勿动怒。 如鸳是替我问这丫头的话,我虽不好与她对嘴,也不能让人把这事栽到了我头上来。”从前她在秦王妃面前自称儿媳,眼下用不着了。 已经是性命相逼了,还装模作样的做什么!
秦王妃冷笑道:“成亲没有半年,屋里头发卖一个、抬出去一个。 说出去、外头人还道郡王府苛待妾室,王府的脸面都要丢光了!”
绮年不跟她纠结这些,转头问丫鬟:“ 这阵子忙乱,不让你们随便出夏轩,每日里也有来送饭的婆子。 为何不让她们代为传话禀报?”
她这些日子确实因为外头的事来势汹汹,完全把香药生病的事忘到脑后了。 若是有人来说一声,她也不会连大夫都不让请的吧。
丫鬟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绮年正要再问,采芝忽然从外头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王妃,世子妃,都是婢妾的错。小雀自己不敢出去,托了奴婢向世子妃回禀的。
奴婢看这些天世子妃忙得厉害,就自作主张不曾禀报,只去小厨房熬了汤药给香药喝下。原想着过了这阵子再—— 没料到香药就…… 都是婢妾的错。 王妃要罚就罚婢妾,并不与世子妃相关的。”
秦王妃怒瞪着她:“ 人命关天的事你也敢耽搁,怕是巴不得死了一个香药,这院子少几个人罢?既然全是你的过错,来人,拖出去打二十板子,立刻发落到庄子上去!”
采芝伏地痛哭,秦王妃身后的两个婆子便来拖她。 绮年皱眉道:“且慢。”
采芝伺候赵燕恒数年,又是因为变故才做了通房。 听小雪说、她一直都是老老实实地呆在夏轩里,从不曾像紫菀香药那样变着法的献媚。就是赵燕恒自己说起采芝也有几分愧疚,只说她是个本分人。如今赵燕恒并不到夏轩来,香药死了对采芝又有什么好处呢?
“伺候香药是这些丫鬟们的事,转托别人本就是失职,要罚也该一起罚了。”香药身边的这几个丫鬟,不无秦王妃当初送进来的人。
这时香药的丫鬟也哭喊起来:“世子妃,奴婢冤枉,奴婢冤枉!” 膝行几步爬到秦王妃身前,“王妃,采芝姑娘是去说了的,头几天就禀报给世子妃身边的珊瑚姐姐了!”
众人的目光一时都落到了绮年身上。 采芝身子一颤连连磕头道:“婢妾并没有告诉珊瑚姑娘。”
香药的丫鬟转头哭道:“姑娘你怎的这样说话!当日你端汤回来就说在小厨房见了珊瑚姐姐,将事情禀报了,珊瑚姐姐才把熬的汤分了你一半。怎的这时候你又说没有了?”
采芝头也不抬,伏在地上只是颤声道:“那……那日世子妃屋里事情极忙的,我只在厨房拿了碗汤,并没……并没跟珊瑚姑娘说什么。 回到夏轩怕你们着急,才敷衍几句的……”
绮年心里微微往下沉。说到汤,她还记得那天立春回来,她让珊瑚去小厨房弄些茶水点心来,珊瑚昏头昏脑弄来了熬的汤。香药的丫鬟能说出汤的事,可见采芝确实见到了珊瑚。 而珊瑚就是在那天要求回吴家的。这么说,采芝是在替珊瑚脱罪?
秦王妃刚刚听见珊瑚的名字,采芝就将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她心里暗恨,道:“既是你一派胡言,那就拖出去打!”
“王妃事忙,这里就由我来处置吧。” 绮年看了如鸳一眼。
如鸳会意,马上叫过两个看守夏轩的婆子,将秦王妃身边的两个婆子挤开:“拖下去!”
秦王妃锐声道:“世子妃,王府家规,犯了错的婢仆都要到二门受刑!”
“这是自然。”绮年指指香药的几个丫鬟,“把她们都送到二门上去。”
“那采芝呢!”秦王妃真是恨极。好容易有机会抓到绮年身边丫鬟的错处,又被采芝搅了。
“采芝是世子的通房,并非普通婢仆,自不能去二门受刑。”绮年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待世子歇息好起来,自然会处置。”
秦王妃气得脸都青了。本来是极好的机会,即便不能将绮年置于死地,也可能将她休弃。却不想外头的事风云突变,家里赵燕恒及时赶了回来。昀郡王此时还呆在书房里不见人,也不知道究竟跟赵燕恒说了什么。功败垂成,她怎能不恼火?
绮年的话却也有理,采芝如今并非是个丫鬟,若是拖到二门受刑,赵燕恒的脸面何在?便是昀郡王也不能答应的。秦王妃再气也只能恨恨地甩手道:“世子妃还是当心些罢,便是再不容人,外头脸面上总是要好看些的。”
绮年低头道:“多谢王妃教诲。 我年轻没城府,实在做不出笑里藏刀的一套。若是外头失了脸面,还请父王和王妃恕罪。”
秦王妃气个倒仰,冷笑道:“我好心劝你,你自己不要脸面了,我又何必多嘴?走!”
姚黄搀着她,觉得她的手都在发抖。眼看着出了节气居,忙低声道:“王妃仔细自己身子,切莫动气伤身。”
秦王妃冷笑道:“不过是仗着世子疼她,就敢这样顶撞我!好好好,我当初走了眼,没看出是个胆大的! 她且收着些,哪个男人是不贪新鲜的?日后新鲜稀罕劲儿过了,有她哭的时候!”
绮年看着秦王妃出了节气居,这才转身去了采芝的屋子。
采芝被关在屋子里正发呆。看见绮年进来,连忙起身跪下。绮年看了她片刻,轻声问道:“香药之事你对珊瑚说过了,是么?”
采芝跪在地上半晌不敢抬头。良久方低声道:“婢妾不敢欺瞒世子妃。那些日子院子里乱,香药又受了罚,她身边的丫鬟都怕连累到自己,不敢随便出夏轩。
婢妾想,香药受罚是她自己逾距不守本分,世子妃也没说过就要她死。 那日看她病得可怜,婢妾就借口去小厨房要些汤水,想着能替她向世子妃禀报一声便好了。”
绮年心里又往下沉了些,道:“你为何不曾向我说起这事?”
“婢妾……婢妾出了夏轩才知道世子妃把人都召在屋里说话。 婢妾虽不出来走动,也知道府里是有些要紧的事,不敢随便去打扰。好容易看着珊瑚姑娘出来,婢妾就与她说了。
珊瑚姑娘当时也是心事重重的,将熬的汤分了婢妾一半,说会将婢妾的话转禀世子妃,就叫婢妾先回夏轩。 她说院子里正忙着,不叫婢妾胡乱出来走动。”采芝呜咽出声,“都是婢妾糊涂。 后来听说珊瑚姑娘回了吴府,婢妾就该想着再出来向世子妃禀报的……”
“不是你的错。”绮年轻轻摆了摆手,“是我的疏忽,倒让你替我顶罪了。”
采芝忙擦了泪:“这是婢妾糊涂。 丫鬟们胆怯图省事,怎能怪世子妃呢。方才奴婢听着话就想,定是珊瑚姑娘事忙,不曾与世子妃说。 王妃又想着借此——” 忙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婢妾该死,不该妄议王妃。”
绮年叹口气:“委屈你了。只怕你要在夏轩禁足些日子了。”
采芝拭泪笑道:“世子妃的话婢妾哪里敢当呢。平日婢妾也是在夏轩里,向世子妃请安才出的夏轩。 如今说是禁足,不如说是世子妃免了婢妾的请安,哪里说得上委屈呢……香药年纪还轻,不知有没有救……”
绮年也不好说,叹了口气吩咐丫鬟好生伺候着:“若想跟香药屋里那些人一样、捧高踩低,二门那边就是下场!”
丫鬟们一迭声地答应了,绮年才起身出来。 对如鸳道:“采芝这边的东西不能少。”
如鸳连连点头:“世子妃放心,奴婢一准记得。”
如鹂忍了良久,这时候才忍不住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才不过是一些风波,珊瑚就急着撇清自己!她要走也不要紧,怎么也要把话传清楚了! 采芝还算是好的,今日若是说出珊瑚来,王妃少不得又要责怪世子妃了。”
“她是伺候世子的人,跟王妃自然不是一伙的。”绮年叹了口气,“等这事平息了,该早点替她相个好人家嫁出去。说起来,我早给香药找个人家,她再有不是,也没有死罪的理儿。再去看看,看她喝过药有没有起色。”
绮年还在香药屋里时,赵燕恒已经将白露等三个丫鬟和立春立夏都叫进屋里 : “我出去这些日子,你们是怎么伺候世子妃的?”
没有一个人敢说话。赵燕恒声音平静,这些人伺候他多年,谁都听得出来,赵燕恒话里带着怒意,只是尚未发作。
“怎么,你们都不知道是怎么伺候世子妃的?”赵燕恒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立春脸上,“事发至今日,你都查到些什么?”
立春扑通一声跪下:“小的无能!那些都是太子的人,若是动用……”
“若此事冲我而来,你动不动用那些人呢?”
立春哑口无言。事情针对赵燕恒,他自然不会犹豫。 可这件事是对着世子妃而来,从头到尾并无人将矛头直接指向赵燕恒。
最主要的是,皇长子没有主动把自己的人手派过来,这表明了皇长子的态度。 若他贸然动用,只会让皇长子不满。须知皇长子什么损失,赵燕恒的的前程将大受影响。即使没有实际损失,皇长子与他的关系疏远,也一样会影响到他的前程。
“怎么不回答?”赵燕恒低沉道,“出门之前我说过什么?”
立春额上冒汗:“世子吩咐说,吩咐说……必要护卫世子妃周全。”
“你护卫世子妃周全了么?”
立春脸上冷汗冒得更多。其余人也站不住了,全部跪倒在地。 白露低声道:“立春也说了,若有人对世子妃不利,他便拼了性命也要护着世子逃出去。”
“逃出去?”赵燕恒眼色更冷,“逃到哪里去?出去之后,世子妃要如何回来?你们觉得这样就算护着世子妃周全了?”
没人敢说话,屋子里一片死寂。良久赵燕恒道:“立春把手头的账册、人事全部整理一下,待立秋回来,全交给立秋罢。”
立春猛地抬起头:“世子爷!世子爷是不要小的么?”
白露膝行一步:“爷!立春也是在爷在身边六七年的人,一向对爷忠心耿耿。 爷为了世子妃就撵他,岂不是……”
“岂不是什么?”赵燕恒目光转向她,“爷撵了立春,你们也就都冷了心,是么?”
白露不敢说话,低头道:“奴婢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想。”赵燕恒淡淡一笑,“你们自觉并无大错,不过是怠慢了世子妃;些许怠慢也是为了爷好,是么?” 语气中带着讥讽,没人敢答话。
“立夏。”赵燕恒瞥他一眼,“你倒说说,世子妃去见王爷,你为何带着府里的侍卫紧跟着?”
立夏愣愣地回答:“小的本分就是护卫世子妃的,自不能让世子妃一人前去见王爷。”
“你难道不知道侍卫是爷在府里培养起来的人?如今王爷知道了,日后说不定就会慢慢处置他们?”
“爷临行时吩咐过小的,必要全力护世子妃周全。小的手里能调动的就是这些人,自然要尽全力。至于日后…… 只要等爷回来,自然会另想办法。”
“立春,你听见了?”
立春脸色惨白:“小人知罪,不该擅做主张,违抗爷的命令。”
“若是人人都像你一般,对爷的命令打着折扣,事将如何?”
立春重重磕了个头:“小人知罪了!任由爷责罚,绝不敢有半字怨言。 这就去整理手头的东西。”
赵燕恒叹了口气:“先王妃有个庄子在京外,你交了东西就去庄子上罢。” 转眼看着立夏,“立夏,爷要赏你。”
立夏睁大眼睛:“小人做了份内的事,不敢领赏。”
赵燕恒微微一笑:“你护住世子妃就是最大的功劳。爷今儿不妨在这里撂一句话:如今院子里最要紧的就是世子妃。 保了世子妃周全就是大功!京里四处铺子,你随意挑一个去。” 这下连立夏也惊住了。
京里的四处铺子,有两处是吕王妃的陪嫁,两处是赵燕恒后头置的。 虽然说不上日进斗金,随便哪一处的本钱至少也有三四千两银子。
铺子货源、人手都是原有的,只要守好了,这就是一处长久的进益。便不算个摇钱树聚宝盆,也不是普通人家能到手的。
立夏说起来不过是个奴仆出身,多少奴才做了一辈子也未必能置办得起这样一处铺子。 “爷,这……小人万不敢当……”
赵燕恒含笑道:“爷说你当得起就当得起。”目光扫过屋中众人,“都听好了,从前你们只有爷一个主子,打从世子妃进门那日起,就是两个主子了。你们须得记着,世子妃与爷是一体的!”
白露嘴唇微微颤抖,弱声道:“可是,可是世子妃身边的奴婢,却未必把爷放在头里!珊瑚还不是……”
赵燕恒低头看着她:“珊瑚现在哪里?” 白露无话可说。
珊瑚如今已经回了吴府,根本不算郡王府的人了,更不算世子妃的人了。
“自打世子妃进门,你们是如何伺候的?爷并不是没看见。”赵燕恒缓缓道,“ 爷想着,世子妃是刚进门,你们不知道她的好处难免生疏。念着你们伺候爷多年的情分,失了规矩的地方,世子妃宽厚不发作,爷也就当没看见。
到了这等紧要关头你们自作主张,丝毫不把世子妃当主子看待,爷是不能容的。有谁觉得爷处置的不公,心凉的,现在说出来,爷还他身契、赏他五百两银子,出去过自己的日子。”
白露面如死灰,紧咬着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燕恒提高声音:“有谁这样想的只管说出来。此时好生送他走了,也圆了咱们多年的主仆情分。”
小雪咬了咬嘴唇,道:“爷明鉴。 奴婢对世子妃从没不恭敬的地方,只是事儿太大,奴婢一个院子里的人,实在也做不得什么。”
赵燕恒看了她一眼:“你尽了本分爷都看在眼里,起来罢。立夏也起来。”
白露失声哭了出来,以头叩地道:“奴婢不愿走,奴婢日后好生伺候世子妃。”
小满也跟着磕头。
赵燕恒声音缓和些:“既是愿意留下,那就当世子妃跟爷一样的伺候。世子妃是个宽厚的人,从前的事既往不咎,只看日后。 都起来,各自做自己的事去。 今日爷在这里说的话,都记在心里。”白露擦着眼泪退了出去。
赵燕恒长长吐了口气,觉得两腿又如针扎一样疼起来。 坐在床上翻了那叠纸,绮年已经带着如鹂进来。见赵燕恒坐着便一拍手道:“你怎么坐起来了?有什么事叫人进来就是,你坐着不疼吗?”
赵燕恒顺势让她扶着侧躺下去,问道:“那边怎么样?”
绮年脸色沉了下去:“是珊瑚耽搁了她的病情。 刚才药也服了,可是发不出汗来。怕是……”低了头,“是我的错,没能管好自己的丫头……”
“这事来得太急太快,你没经历过,慌了也是有的。”赵燕恒握握她的手,“王妃又借机发作了?”
“采芝给我挡过去了。”绮年轻叹了口气,“说起来,香药虽不是个好的,可也没有死罪。我早些打发出去也就没今日的事了。”
“看你说的。你这进门不到半年,打发妾室算怎么回事?若说打发也该我打发,怎能怪你呢。”
绮年靠在赵燕恒身上摆弄他的手指。从前写宅斗小说都是局限在后院的一片天里,也就是妾室给正室上上眼药,正室给妾室下下红花,顶天就是个设计流产不让生庶子,或者生了庶子留子去母,没接触过外头的政治动荡。
这次事情一出,她真觉得手足无措,哪里顾得上夏轩那边呢。现在想起来,秦王妃若不着急要彻底打倒她,而是趁机在后院搅点什么风浪,她真的会被人钻了空子。
“我想早些给采芝找个合适的人。”绮年抬头看了看赵燕恒的脸色,“叫她们都平平安安到外头过日子去,好过在这院子里彼此猜忌。”
赵燕恒点了点头:“你说的是。”想起香药便叹了口气,“她是郑琨送进来的,虽说郑琨不怀好意,她也没做什么。这次能逃了性命,也叫官媒给她找个人家。”
可惜,赵燕恒话是说了,香药却没有这个命。当天晚上她就咽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