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厨房的管事媳妇姓柳,都管她叫柳三家的,四十左右的年纪,穿着干净的深青茧绸褙子,头上插两根素银簪子,倒是干净爽利的模样。而外头采买上有三个管事,大管事姓张,年近五旬,一看就是一副精明利落的模样;下头两个管事都是三十出头,一个姓张,人都叫小张管事,另一个姓周。
说是厨房上没有备糯米,其实就是采买上没有准备。绮年翻着柳三家交上来的帐本,淡淡地问:“年年都要过节,为什么不早备下节间所用的东西?”
柳三家的低头道:“奴婢不管采买,只知道外头送什么就做什么……”
“胡说八道。”绮年一句话就给她驳了回去,“主子们想吃什么喝什么,难道不问你厨房要,倒去跟采买上要吗?”
柳三家的忙跪下道:“平日里自是这样,可是这过节的需用极大,没有主子们的话,奴婢怎么敢开口?自来这样事,都是主子们提前七八天跟采买上说了,他们送进来,奴婢这里才调配人手来做,单是包粽子就要包一整天呢。”
提前七八天?绮年心里暗暗冷笑。端午节往前七八天,不就是自己刚刚接手府里事情的时候吗?怪不得秦王妃这么干脆就把厨房这样有油水的地方交了出来,敢情是给自己找麻烦呢。
“张管事,”绮年把目光转向采买上的三人,“为何不准备糯米?”
“回世子妃的话,”张管事一躬身,“方才柳三家的都说了,这样大的需用,没有主子们的吩咐,小的不敢自专。”
“你在采买上做管事有十年了吧?”绮年记得白露给准备的资料上是这样写的,“府里年年都要包粽子,你呆了十年都不知道规矩吗?到了时候主子没吩咐下来,你就不知道问一问?不知道给主子提个醒儿?”
张管事木然地拉了个长脸:“王妃素来思虑周全,小的只要奉命行事即可,从不敢多嘴的。”
绮年知道这张管事为什么敢这么说话,因为他是昀郡王当年乳母的儿子,说起来就是昀郡王的乳兄弟。昀郡王这个乳母是老王妃挑进来的,素来极得昀郡王的尊重,偏偏吕王妃嫁进来之后,脾性举动都与京城这边的规矩不合,昀郡王的乳母那时候是院子里的管事嬷嬷,没少仗着自己的身份拿规矩去约束吕王妃,大家搞得很不愉快。后来秦王妃嫁进来,却对这乳母极尊重,两年前乳母去世,秦王妃还亲自去吊唁,有了这样的关系,张管事自然站在秦王妃一边了。何况他也没有做什么,不过是没有主动开口提点主子罢了,不算什么大错。
“既然如此,现在张管事就快些去采买糯米罢。”
张管事眼里掠过一丝讥讽,躬身道:“世子妃大约不知,每年端阳节,京城各家各户都要大量采买糯米,世子妃此时再吩咐下来,小人实在是力不从心。”
“张管事的意思是,你一个王府的采买管事,现在连几斤糯米都买不到?”
张管事低着头:“府里一个端阳要用千余斤糯米,不是小数,小人实在无能,不能无中生有……”
绮年转头看看其余两人:“你们呢?”小张管事是张管事的远房侄子,估摸着也是的,只有这个周管事是靠着自己能干从下头升上来的,在白露的资料里,他属于中立。
果然小张管事也不吭声,周管事迟疑片刻,抬头道:“小人或能买到三四百斤,只是价钱上怕要比平日至少高出一成甚或两成,且――恐怕三四百斤也不敷使用。”
“小满,给周管事批对牌领银子。”
小满答应一声,带着周管事出去了,绮年瞧着张管事:“端阳节间所用物件,还有什么未采买的?”
张管事面无表情地答道:“其余都还可使用,唯糯米和雄黄之类不足。”
“端阳节间所用物件颇多,为什么别的都采买齐全,唯独这两样不足?若是不包粽子,为什么枣豆之类却都买足了?”
张管事目光闪了闪,答道:“因当初县主出嫁要预备宴席,已经大量采买过一次,故而各类枣豆乃至香料彩线都有剩余,足敷使用。”
“那现在雄黄可能采买补足?”
张管事一躬身:“怕是京城中雄黄也所余不多了。”
绮年捏紧了手里的茶杯,片刻之后直接一摆手:“都下去吧。”张管事对答如流,看来今天是难不倒他了。
等众人都走了,如鹂忍不住道:“世子妃,这张管事好生可恶,世子妃怎的不罚他?”
白露却小心地道:“张管事是王爷的乳兄弟,没有大错是不好罚的,世子妃还是先忍忍罢。倒是这糯米――纵然周管事能买回三四百斤来,也还不够一半呢……”
绮年转头含笑看了白露一眼。虽然上次她已经跟白露挑明了话,而白露尚未给她个明确的回答,但是平日里办事却仍旧尽心尽力,并没有懈怠。
“叫立秋派人去我的香料铺子里问问,哪怕价钱贵些,能不能凑些雄黄来。”绮年吩咐完了,才转向白露,“这次多亏你早些发现,否则临到端阳节才知道的话,就要出大事了。”
白露连忙躬身:“这都是奴婢应当做的,奴婢没有早些想到这事,是奴婢失职。”
绮年摆摆手:“管家理事千头万绪,你们从前也不过是管着世子院子里的事,哪里能一上手就妥当呢?王府家大业大,事情更不知有多少,咱们一块儿学着做就是了。”
白露不敢接“咱们”这两个字,只能低头不语。绮年沉吟片刻,问身边众人:“你们说,王妃这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若是这次咱们发现得晚了,没有买到糯米,会是什么后果?”
如鹂嘴快道:“王爷一定会觉得世子妃办事不力。”
如鸳也道:“下人们也会议论世子妃的。”
白露想了想,低声道:“京中规矩,端阳节各家都会互赠粽子做为节礼,若是咱们府里没有往外送,外头人也会笑咱们王府没规矩的。”说完了才发现自己也用了“咱们”二字,不由得出了一头汗,“奴婢失言了,请世子妃恕罪。”
绮年摆摆手:“你说得没错。都是王府的人,荣辱一体,自然是‘咱们’王府。倒是你说的这一条最严重,府里议论不过是自家的事,若传到外头就丢了整个王府的脸,你们觉得,王妃是这样的人吗?”
这话就只有白露能回答了。白露低头思索了一会儿,谨慎地道:“奴婢觉得不对劲儿,若真是府里对外失了礼数,世子妃不过是刚接手管家,虽然世子妃有错,王妃也一样有个教导不力的错处的。如今王妃不比从前,应该――应该不敢再让王爷拿到错处才是。”
绮年一笑:“所以呢?”
白露大着胆子道:“所以奴婢觉得,没准王妃早就派人去采买好糯米雄黄了,倘若世子妃去跟王爷告状说王妃未曾好生教导,王妃把早就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王爷恐怕不但不会怪罪王妃,还会觉得世子妃您――觉得您是有意与王妃做对。倘若您再为这事儿发作了张管事,那王爷就更会……”
“可是世子妃若就这么忍了,张管事岂不是要更嚣张了?日后没准还会给世子妃下绊子呢。”如鹂忍不住气愤,“世子妃只有一个人,若是下头这些人都是拨一拨动一动,那世子妃岂不是要累死?这些大管事们都是多年历练的,合该主子想不到的他们都要想到,不然做什么大管事呢!”
绮年忍不住笑了:“如鹂如今长进了,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张管事不处置是不行的,可是这件事却拿不下他来。你们想想,为什么别的东西都齐备,唯有糯米没有备,雄黄也不齐全呢?”
如鹂皱眉想不明白。白露算了算,小心地道:“不知道奴婢想得对不对,这糯米便宜,便是一千余斤好米,也不过才耗几十两银子,账上随便腾挪一点就出来了,世子妃想查都不查不到。若是所有节间之物都不买,那领的银子去哪里销账?未免太露痕迹。”
绮年轻轻点头:“是。而且所有的东西都没有,那事情也就闹得太大,太露痕迹。王妃现在不愿意我管家,可是又不能闹得厉害,所以只是想着办法给我添堵罢了。倒是这些米,一千余斤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放到哪里去了?”
白露答道:“并不必搬回来的,常打交道的米铺里只要说一声,给王府留出千斤细米也不算什么,只要交了银子就成。以王府的名声,便是不交银子,说一声米铺里也不敢不留的。”
绮年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倘若这米再用不上了呢?”
白露想了想道:“那也得买回来,否则也太有损王府的颜面,何况也不过是几十两银子的事儿。”
绮年点点头:“让立秋帮我匀个人盯着张管事。”
白露连忙答应,见绮年起身忍不住问道:“但是周管事即使买回几百斤米来,仍旧不够……”
绮年笑笑:“所以我得去找王爷和王妃,把这规矩改改啊。”
“端午节下人们不再发粽子了?”秦王妃眉心拧成一团,“不过是每人两斤粽子罢了。虽说是下人,但一年到头辛苦,这样的节间怎能不加赏赐?世子妃有节俭之心是好的,但也不可过于苛刻了。郡王府有郡王府的气派,苛待下人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昀郡王在一边没说话,但看脸上的表情显然是赞同秦王妃的。绮年垂着手静静听秦王妃教训完,笑了一笑道:“王妃误会了,儿媳并没有克扣下人的意思,只是儿媳想着,府里下人们等级不同,若是每人都发两斤粽子,未免那些等级高些的人觉得不公,若是另加赏赐,又多添了许多事情,又是采买又是发放,还怕出了岔子,以致一个节间大家都忙乱得不堪。”
昀郡王微微抬了抬眼皮:“那依你说如何办理?”
绮年欠身道:“儿媳想,不如每年正月,端阳,中秋这三节,当月的月例银子每人多加半月的。这样只忙账房一处,便省了采买上来来回回的折腾,万一忘记了哪一样反为不美。”
秦王妃眼色微微一冷,却半开玩笑似地道:“原来是你想偷懒了?”
绮年也回她一笑:“王妃别笑话,儿媳从前在家里虽然也学过理事,终究不过是几十人的事情罢了。如今管了王府里的事,这数百近千的人,儿媳想着,若是不省些事情,怕是真不好应付。万一出了什么纰漏,儿媳只怕丢了王府的脸面。”
秦王妃唇角微微一撇:“这端阳节间食粽是习俗,不只是王府食用,还要向各亲友家相送,难道也能送点银子就罢了?”
“亲友家所送的节礼自然不可少,但儿媳已经查过帐目,每年各院食用及赠送亲友的,不过四五百斤,倒是发给下人们的,有千余斤之数。这里头,厨房里的人包粽蒸粽,采买上大量买入,蒸好再逐一下发……”
绮年还没说完,昀郡王已经觉得麻烦了。他平素不管后宅的事,还真不知道一个粽子还有这么多的麻烦,顿时觉得绮年的说法颇有道理,摆了摆手道:“就照你说的做罢,这样也好,下人们等级不同,年节赏赐自然也该不同,据月例发放,有道理。”
绮年赶紧福身道:“儿媳不敢瞒着父王,儿媳也是今日才知道这节前采买竟如此困难,此时便是要千斤糯米都是难的,所以儿媳想,何必再给采买上添这些麻烦,不如直接发了银子,由着他们爱什么就去买什么。”
昀郡王对这些事并不十分在意,点头道:“你这法子确实不错,就依着这法子办罢,总以方便为主,你瞧着添减就是。”起身向秦王妃道,“我还要出去,这些节礼的事,周氏刚刚接手,你也帮她瞧着些。”
秦王妃的脸色不由得就有些难看,但还是得起身将昀郡王送了出去,绮年又说了几件小事,也就告辞了。秦王妃看着她走出去,不由得一掌拍在座椅扶手上:“想不到她竟然能想出这法子,王爷竟然也点头了!”
魏紫小心地道:“那,那千余斤糯米――”
“不过几十两银子。”秦王妃冷着脸,“叫张管事去米店里提回来,随便转手卖给谁就是了!”
魏紫答应一声,小声道:“那节礼的事儿……”
秦王妃恨恨道:“王爷都发了话,且这样的事,若出了纰漏,丢脸的不只是她,少不得我也得仔细看看。”
魏紫觑着她的神色,低声道:“王妃,秦嬷嬷走时说过――”
秦王妃打断她:“我知道嬷嬷是什么意思,可是我等得,平儿等不得!她此时幸而是没有儿子,若是一朝生下嫡子,这世子之位,平儿就再也别想到手了!若是再让她把管家的权全部接了过去,那我和平儿就只能任人宰割了。那节气居已经难以把手伸进去,难道还要把整个王府都让给他们不成?只恨我实在太轻敌了,被赵燕恒骗了这些年,竟然在他的亲事上栽了大跟头……”
魏紫不敢再劝她,只能轻轻替她捶着肩安慰道:“好在府里都是忠于王妃的。”
秦王妃叹道:“没用。节气居里伸不进手去,想做什么都难了。原本还有个紫菀和小蝶,想不到都被处置了……两个蠢材!”
魏紫不敢说话。秦王妃生了半日的气,冷声道:“自打她进门,世子可去过别人屋里?”
“没有……”魏紫明知道说了会让秦王妃生气,还是不得不说。
“世子带回来的那个秀书呢?”秦王妃似乎又看到了希望,“你想办法周济她些。”
“是,奴婢明白了。”
周管事采买回来的三百多斤糯米,把王府主子们食用的粽子和送的节礼总算敷衍过去了。绮年虽然赏了周管事十两银子,却没动张管事。下人中间都在传,到底是郡王爷的乳兄弟,便是世子妃也动不得他。
端午节那日,赵燕恒也提前从衙门里回来,合家团聚,在园子里坐着喝雄黄酒吃粽子。
魏侧妃心里不怎么痛快,大清早看见下人们来来往往地忙碌,就忍不住抱怨:“都是儿媳,既说世子妃忙不过来,怎么也不见叫你去帮忙?”
秦采柔声道:“儿媳也在孝中,所以――”
魏侧妃气恼道:“只消不出去应酬也就是了,在府中管家理事有什么妨碍!”赵燕和差事当得好,是皇帝亲口赞赏的,虽然暂时没有升职,但赏了不少东西,可见前途是不差的。儿子这样出色,儿媳却没有得到重用,她心里自是不舒服。
秦采低头不语。自从赵燕和去了一趟成都回来,魏侧妃就渐渐地抱怨多了。毕竟是赵燕和的生母,又有个侧妃的位份,她也只能听着,心里虽不耐烦,却也不好反驳。
魏侧妃抱怨了一回,见秦采只是答应,也觉无趣,便回了自己院子。刚坐定,朱鹤匆匆进来,凑着她的耳朵低声说了几句话。魏侧妃眼睛一亮:“当真?这可好笑了,王爷的乳兄弟监守自盗?”
朱鹤连忙道:“侧妃可别宣扬,王爷正恼着呢,世子妃都是独个儿去书房跟王爷说的,若是咱们传了出去――”
魏侧妃笑道:“我自然知道这里头的利害。这个周氏,还当她怪老实的,没想到竟敢拿王爷的乳兄弟开刀,你再去打听打听,看王爷是怎么处置的?”
这会儿昀郡王的书房里气氛紧张,昀郡王看着放在自己眼前的东西,脸色难看:“怎知这是他偷盗府里的东西?不过是千余斤米罢了,几十两银子,他也拿得出来。”
“儿媳初时也觉得不信,琢磨着多半是张管事自己想做笔生意。但儿媳派人去米店问过,张管事正是以王府的名义在米店订了这些米,当时正值端阳节前,米价上涨之时,而张管事卖米的价钱比买的价钱还要低些。这生意哪里有这样做的,岂不是明摆着赔钱?且儿媳去查过厨房的账,这批米根本不曾入账,全销在其它东西上了。”绮年低着头,“儿媳不能不想,因儿媳改了规矩,不像往年那般用这许多糯米,所以张管事就悄悄拿出去卖了。既是用不着,自然也无人知道,若不是儿媳庄子上的人去那粮油铺子里推销庄子上产的油,这件事也就无人得知了。”
昀郡王脸色极其难看,自己的乳兄弟做出这样的事来,实在不可思议。自己平日里给他的赏赐不知有多少,怎么就贪这几十两银子呢?绮年瞧着他的脸色,小声道:“儿媳想,或者还是父王审一审他?儿媳也怕他是有什么隐情……”
“叫他进来!”
绮年退了出去。看着张管事被带进书房,向如鸳道:“我们走吧,王爷自然会处置的。”
如鸳有些不放心道:“王爷会如何处置?”
“那自然要看张管事怎么说了。”绮年轻松地道,“他要么承认监守自盗,要么就供出王妃来,反正无论是哪一样都好,随便他说罢。”
“可是不过是几十两银子的事儿,王爷怕是不会相信……”
“不会相信才最好。”绮年淡淡答道,“父王只要再往下问问,就能看出这里头的端倪来,这比张管事贪了几十两银子还要麻烦。不管怎样,张管事这个采买上的大管事是做不成了,只要有这个结果,我也就够了。”
如鸳有几分担心:“王爷会不会觉得,世子妃拿王爷的人开刀……”
绮年笑笑:“杀鸡就要儆猴,否则不如不杀。若是拿王妃的人开刀,父王反而会疑心我针对王妃,还不如拿他的人。父王这人,只要是我有真凭实据,他是不会在这种事上与我计较的。”
张管事在书房里说了什么没人知道,只是过了几天,张管事就以年纪大了无力管事为借口卸了大管事的任,由周管事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