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锅底般漆黑的夜幕下,在一条远离村落连狗跑快了都会崴断腿的田间小路上,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头儿,腋下夹着一只鬼火似的手电筒,两手抄在一起,弯腰弓背,使劲缩着脖子,正迎着刺骨的北风踟蹰而行。
尖叫的风声,寒冷的冬夜,荒僻的原野,不仅没有让这位老弱的独行者心生丝毫怯意,相反,他却凭借一身“高粱烧”的强劲酒力,兴奋而断断续续地哼起自编自唱了多年的小曲:“老陈老陈——能耐大呀,出了东家进——西家呀。家家——都有好酒菜呀,户户都当——贵客待呀……”
无比幸福无比快乐肯定让某种胜利冲昏头脑的老陈,走着走着,一不留神,一脚踩进路当中一个小坑洼里,只见他身子往前一冲,两手一分,两支胳膊一伸,夹在腋下的手电筒一落到底滚到路边上,他人也跌跌撞撞地往前冲了好几步,才好不容易稳住单薄的身子。但他毫不迟疑地掉头走回去,弯腰捡起躺在地上依然恪尽职守的手电筒,并想当然地把粘在上面的尘土用手擦了擦,然后重新夹在胳肢窝里。
“多啦,喝多啦。这个老吴,够意思,这回没有多掺水呀!”老陈嘴里叨念着,又恢复了刚才走路的架势,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
随着手电灯光一摇一晃,忽长忽短,走进了一个到处黑咕隆咚的村落,来到一户韩姓人家的门前,老陈的身体仿佛自动太阳伞,一下子舒展开。他特意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干涩的嗓子,用手电筒照了照虚掩的大门,正要抬手推开,一阵女孩儿凄厉悲怆的哭叫声——“你死了这条心吧,就是跳井淹死……”——从门缝里突然扑面而出,惊得他宛如一根栽进地里的木桩,顿时愣在了那里。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并不由自主地摇了摇被厚厚的棉帽子包裹起来的脑袋。唉——算了,算了,可不能再进去自找难看啦!他一只手握着始终尽职尽责的手电筒,而把另一只手往袄襟里一插,沿着胡同的西墙根一步一步往北走去;很快朝东一拐,就像只轻巧的黑猫“跐溜”钻进阳沟里,突然不见了;把一片黑暗重新甩在了后边……
这天一过中午,这户韩姓人家的独苗韩家栋,就扛着一杆长长的猎枪,偷偷爬上了村北边莲花山上的老风口。
一钻进那大片低矮而茂密的松柏树林里,韩家栋就双手端着猎枪,两只虎眼瞪得溜圆,蹑手蹑脚地转来转去,开始不停地搜寻猎物。头两枪都是对准的正站在树枝上鸣叫不停的斑鸠,可那两只命大的鸟儿毫发未损,全都是翅膀一展就不见了。后来,又发现不远处有只土黄色的野兔两只前爪不停地乱刨,正毫无警惕地寻觅食物,他趴在一块圆咕噜的半人高的石头后面,稳操胜券,轻轻一瞄就扣动了扳机,可那只幸运的兔子后腿一蹬,顿时窜得无影无踪。他紧紧握着手里的家伙头,两眼看着枪口里冒出的一缕淡淡的蓝烟慢慢消失了,好半天才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大白天撞上鬼,今儿真是倒霉透顶!他从年龄不大就开始玩弹弓,那是百发百中;以前来这里偷偷打猎也几乎弹无虚发。可是,如今的准头都跑到南极洲去了?难道这里的飞禽走兽全都一夜之间炼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的铁罩功?这三枪打的,可真是他奶奶的邪门呀。这杆老掉牙的破枪,看来真不中用了!他越想越恼火,越想心里越有气,遂双手握住依然热乎乎的枪管,把枪托高高地举起来,就要朝身边那块大石头上狠狠砸去,可他旋即又把猎枪慢慢放了下来。能赖无辜的枪吗?不能!只能赖他自己一下午魂不守舍,心思全都没用在打猎上。再说,这可是好不容易从别人家里借来的枪呀,哪能随便就让它碎尸万段呢!
“你这个龟孙——还不滚下山去——小心让狼咬断你的狗腿——”有个看山的老头儿,刚才就曾隔着老远把刚放完枪的偷猎人破口大骂了两回,这时候再次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不知身藏何处,又可着喉咙恶狠狠地高声叫骂起来。
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现在又再次被人骂作长着狗腿的王八后代,韩家栋终于忍无可忍,从石头后面气呼呼地一下子站起来,把手里的猎枪往石头上随手一靠,两手聚成喇叭状,对在嘴上,朝着那看山老头所在的大致方向,开始还以颜色:“老狗——你别光像母驴一样地瞎叫唤——有种你就过来试上一枪,老子非把你的狗头打成马——蜂——窝——”
可能感觉到对方不是地痞就是无赖,那看山老头儿就此偃旗息鼓,再也没了动静。
“奶奶的熊,四十年前,这片山林还都姓韩呢。如今来打半只兔子吃,就像要了你们的老命。”韩家栋继续自言自语地低声骂道。
在莲花山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山口中,闻名遐迩的老风口形若优美的乳沟,跨度最大而海拔最低。因为两侧的山体起了兜揽作用,哪怕山脚下只是轻轻的微风,而到了这里却会变得呼呼有声。由于在树木生长的季节当地的季风都是东南风,所以,这里长在阳面的那些有把子年纪的松柏树,在大风的撕扯下,身子无不使劲往北倾斜着,活像被一只只无形的巨手死死牵拉着,形成了很奇特的风景。这里丛林茂密,植被丰厚,自然成了许多野生动物的乐园。在人民公社解散以前,住在山脚下的人们,总可以扛上一杆猎枪,半明半暗地跑到山上,悄悄地来打只山鸡或者斑鸠野兔狗獾什么的回去,或炒或煮,再喝上二两,那可是让所有的男人现在一想起来都会垂涎欲滴的美事。然而,时至今日,大片大片的山林全让石界划分得七零八碎,被明码标价后,统统以三十年不变的合同,明确记在了承包人张三李四的名下,谁若想再来打点野味解解馋,那可就得小心点了。
见天色已晚,韩家栋便把装着所剩无几的火药和铁砂子的挎包往枪管上一挂,扛起长长的猎枪,开始沿着老风口的谷底垂头丧气地往山下走去。到了山脚下,他先把身上的武器装备放到一边,接着把头上的草绿色仿军用棉帽摘下来,在膝盖上没好气地摔打了两下,把粘在上面的枯松针和干柏叶拍打干净,又把藏青色对襟面袄和海蓝色棉裤胡乱拍打了拍打,然后重新捡起地上的枪扛在肩上,继续沿着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冒着瑟瑟的寒风,俨如一名落荒而逃的残兵败将,灰头土脸地往自己的村子走去。
走进村子,经过村委大院门口,韩家栋扭头往里一瞧,只见又矮又胖的村支书韩明强,身上披了件黑色棉大衣,迈着一双少见的短腿,摆着两支出奇的长胳膊,就像只东摇西晃长了一身肥肉的长臂猿,“吭吭”地使劲咳嗽着,不停地清理着喉咙里的废物,眼看就要走出大门来;他赶忙快走了几步,打算悄悄地溜过去。
“恁娘的,兔子没打着,跑得倒比兔子还快。我说听到几声枪响,敢情是你小子干的好事!”韩支书见荷枪实弹而一无所获的本家侄子边走边东张西望,便在后面既威严又不无揶揄地吆喝起来。
“五叔,是您老人家呀!”满可以和兔子一比快慢的韩家栋急忙停住脚步,并转过身去回答道。等比他矮了一头多的支书大人赶上来,他才恭恭敬敬地贴在他的一边,一块儿继续往前走去。
这个走起路来总爱昂首挺胸的韩明强,一双金鱼眼,腿短胳膊长。他虽然双手几乎过膝,但却并不像蜀汉时的刘备那样双耳垂肩有做真龙天子的命,充其量算个土皇帝。他在黄泥沟这块一亩三分地里一向一手遮天,说一不二,而那个按照村民自治法选举出来的村主任,在他面前就是听喝的当差,连口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总是以党的化身自居,动辄就是“党领导一切,在咱黄泥沟,还是老子我说了算”。他还动不动就满嘴污言秽语,像“x,恁懂个球”、“恁娘的x”,还有“恁奶奶的”这样不堪入耳的脏话和粗话,整天挂在嘴边上。
“恁娘的,就凭咱这块头,在家里干点啥不好?你也忒吊儿郎当啦!”面对着平时就很不着调的晚辈村民,韩支书又自然而然地拿出了本族长辈和本村长官的双重身份和派头,颇为严肃地教训道。他接着又话锋一转:“噢,还是恁大叔的枪啊!我说过他多少回了,让他收起来收起来,他还是当作小狗放的——哦,权当耳旁风。”
那个胆敢拿着堂堂现任村支书的话几乎当作小狗放屁的人物,并不是什么王五马六,而正是他韩支书本人一母所生的大哥韩明山。由于韩明山的妻子段富花和韩家栋的母亲韩母既是四服上的妯娌又是两姨表姊妹,所以两家的关系亲上加亲,一向过从甚密。今天吃过晌饭,韩家栋就跑到韩明山家里去借猎枪。由于担心他会去惹祸,韩明山起初任凭他死缠硬磨,高低没答应,后来实在架不住了,这才无可奈何地把那杆一向非常珍爱的长管猎枪,连同那只装满火药的牛角和装满铁砂子的布兜,全都塞进了一只破烂不堪的挎包里,一并递给了他。韩家栋去偷猎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给自己解馋,他韩家好长时间没见荤腥了,他是为了讨好讨好自己的妹妹韩翠玲,没想到到头来却是一无所获。
“五叔,我又到老风口转了一圈,那儿的风呼呼地响,大得就像狼叫;您老人家最好往上边奏一本,在那里搞个风力发电,我看一准‘狗撵鸭子——呱呱叫’!”韩家栋一边随着器宇轩昂的村支书往村里走去,一边说出了久藏心中的好主意。
“恁娘的,你小子给我听好喽,咱可别天天‘着三不着两’的,不琢磨正事儿。咱黄泥沟,我早掰着手指头数算了不知多少遍,那些就了筋定了型的光棍,咱先不说,三十以下的困难户,除了南瓜,就轮到你小子啦。”听了韩家栋异想天开的想法,韩支书又不留情面地数落起来。
“嘿嘿,五叔,这两天就会有好消息,到时候我去给您老人家送喜糖。”一下午劳而无功的烦恼,好像被一阵大风突然刮到了身后的大山上,韩家栋顿时眉飞色舞地说道。不过,他这个老叔真不像话,竟然把他和那个百无一是的“南瓜”相提并论,又让他从心里着实感到别扭和羞愤。
“好消息,是——吗?那忒——好啰!”韩明强不屑一顾地说着,正好走到他自己的家门口,便一扭身子径直钻了进去。然而,他还依然意犹未尽,身子都进大门里了,又站住回过头来说道:“看来爷们梦想成真,真要铺上红草席啦!”
对于支书兼长辈的讽刺和挖苦,韩家栋顿感无地自容。幸亏身边没有别人,不然真得赶紧找个老鼠窟窿钻进去。
原来,在七八岁的时候,有一回韩家栋和几个伙伴一块跟着大人去闹房,他对人家满屋子的新嫁妆和坐在婚炕的新娘子都没有看好,却偏偏相中了新人屁股下面红莹莹而滑溜溜的红草席。他一回到家里,就又哭又闹地让母亲把家里灰不溜秋的炕席赶快换成红草席。韩母只好哭笑不得地告诉他,只有办喜事才能铺红草席,还说自从生下他来,她就天天盼着给他铺红草席的那一天。后来,韩母在外边当笑话说了出去,一时间那些好热闹的大人每当见了他总免不了开上几句玩笑。从那以后,那种永远跟幸福和美好联系在一起的红草席,就深深地留在了他的脑海里。随着年龄越来越大,那种对红草席的渴望也自然而然地就愈加强烈。时至今日,没想到多少年过去了,多少知情的人早已淡忘了,可那个该死的韩明强却在这个节骨眼上重又提了起来。
韩家栋一边悻悻地往家里走去,一边嘴里嘟嘟囔囔发泄着对那个出言不逊之人一肚子的不满:“哼,有啥了不起的。当了两天虱子眼大的小官,就不知道自己姓啥啦!等老子娶媳妇的时候,说啥也要铺上最好最好的红草席。”
韩家的小黄狗,老早就听见主人熟悉的脚步声,喜不自胜地从大门里边热乎乎的窝里爬出来,摇着尾巴迎了出去。见到走在胡同里的韩家栋,它上来就抬起两只前爪扑了上去,在他的两条裤腿上各留下一条清晰的土黄色痕迹,结果被心绪不佳的主人一脚踢到了一边。家贫狗瘦。看看可怜而皮包骨头的小黄狗夹着尾巴吓得躲到了旁边,刚才还很不友好的主人又心生愧意,急忙吆喝它回家。小黄狗,还有它的主人,一前一后,一块儿灰溜溜地溜进了虽然简陋但却可以供他们遮风蔽雨的家里。
韩家栋先直接悄悄地钻进了只有一间的东堂屋里,把猎枪和弹药往墙旮旯里一放,然后才恹恹地来到正堂屋门前。一听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关着半门子子正在屋里讨论事关他终身幸福的大事儿,他立马站住了。
韩家的正堂屋,共有三间,里边的摆设极其简单:迎门是一张暗红色的老式桌子和两把同样是暗红色的高背椅子;几只边沿上长着豁口的茶碗和一只盖子中间插着一截竹枝做把手的茶壶堆在桌子上;桌子正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大一小两只像框——大点的里面是韩家十几张七老八少大小不一的人物照,而那只小像框里则是韩父眉头微皱的遗像,仿佛对身前事后充满了不尽的忧虑和牵挂;东边就是几乎占了一整间的土炕,西边是里间。单看外间里的寒酸劲,完全可以想象,那里间里绝对不会藏着什么金银细软。黢黑的北墙上高高地挂着一只有线喇叭,可那根地线早就被嫌聒噪的韩家栋拔出来扔在了一边,已经好几天没闹丁点动静,不然这会儿那远在县城的女播音员极其优美而动听的声音也该顺着墙头上的铁线传过来了。
年过六旬的韩母,盘腿坐在炕头上,不时地用手里的白毛巾揩揩天天粘糊糊的半瞎双眼,而她最小的女儿韩翠玲坐在炕炉跟前的小板凳上,又黑又亮的长辫子一条耷拉在胸前一条贴在后背上,使劲地低着头,一只手里握着炉钩子,漫无目的、毫无意义地敲打着土垃地面,半天才接着她的话茬搭上一句。
“妮呀,要不是我天天病病歪歪,要不是恁爹走得早,恁哥咋能连个媳妇也说不上呀!”韩母又擦了一下想要睁开都十分吃力的眼睛,继续难过地说道。
“娘,不是我不明事理——换亲咱也不是头一家——可那个吴大嘴,丑俊先不说,就他那个邋遢劲,想起来就让我干哕!但凡换个别的人家——”韩翠玲说着,依然低着头,继续用炉钩子“砰砰”地敲打着地面。
“唉,我这当娘的不是心里没数,也知道忒难为你。恁哥的脾气忒孬巴,等他回来了,你可别呛他!”想想那又矮又丑的吴家老大和自己白净俊俏的宝贝闺女实在忒不般配,韩母一脸的无奈。
“凭啥?当妹子的就该死啊?”韩翠玲尽管嗓音不算高,但却透着一股倔强劲,头猛地抬了起来,赌气把手里的炉钩子扔在了地上。
“娘不是不心疼你——手心手背,都是肉啊!”韩母说完,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
随后,娘俩陷入了一片沉默中。
见屋里再也没有了说话的动静,韩家栋这才鼓起勇气,拉开半门子,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
“嘿嘿,邪门!白放了几枪,连根兔子毛也没打着。真是邪门!”两手空空而回,自然感到很没面子,韩家栋一进门就把双只大手一摊,赶紧向母亲和妹妹作解释。
见韩翠玲已把菜板放在小饭桌上,正摸起菜刀准备切白菜,韩家栋便一边嘴里叨念着“我来吧,我来吧”一边靠了过去。哼,别有用心。韩翠玲心里这样想着,索性把手里笨重的菜刀往菜板上一丢,转过身来坐在了炕沿上,看着韩家栋还算麻溜地干起活来。那小菜板既不规则还不平整,随着韩家栋手起刀落,响起了一阵“咯哒,咯哒”声。
“玲儿,其实,都怪我整天满脑子忒乱;要不啊,这会儿就能给你炖肉吃了。”韩家栋弯着腰切着菜,羞愧难当地说道。
“哥,你甭叨叨念念!”韩翠玲嘟噜着脸,没好气地回答。可一想到唯一的兄长从小对自己的呵护和疼爱,她那生硬而尖利的口气,仿佛屁股冒烟冲天而起的“钻天猴”半道里撞在树枝上拐了弯,又突然变得温和起来:“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贪嘴的小妮子啦。”
“嘿嘿,是,你是长大了,是不该再拿你当小孩子啦。”韩家栋满脸堆笑,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脸上毫无表情的妹妹,讨好地说道。
“不让你去,不让你去,你就是不听。看山的没和你闹起来吧?”炕头上的韩母既心疼又关心地插嘴问道。
“哼,有个死老头子,光像狗一样叫唤了几声,连那张狗脸都没敢露。”韩家栋切完白菜和葱姜,把刷干净的小铁锅放到炕炉上,一边从挂在墙上的油罐里搲出一小勺金黄而黏稠的花生油放在锅底划拉了几下,一边理直气壮地回答。
“唉——你这孩子,老大不小的啦,就不怕人家笑话。”
然而,面对母亲的责怪,韩家栋只是尴尬地呲了呲牙,咧了一下嘴,并没有为自己做任何辩解。
等锅子里的油一冒烟,韩家栋立即把菜板上的葱丝姜沫用手捏起来投了进去。他接着端过泡着菜的白陶瓷盆,把里面的白菜一把把地捞进锅里。加了水放了盐后,盖上了锅盖。他并不使闲,端起地上的洗菜盆子,走到屋门口,用一只脚撑开半门子,把盆子里面的水朝院子里泼出去。倒完水回来,他把菜刀挂在了北墙上的刀架上,把菜板擦拭干净后立在了北墙根里,然后又用抹布把小饭桌擦了一遍。把眼下的活干完,他一屁股坐在炕炉前的板凳上,胳膊肘抵在大腿上,两只湿乎乎的手朝向热气腾腾的炉门,而两眼开始直勾勾地盯着炕炉上的铁锅,仿佛用高粱筳子缝制的锅盖上有什么美妙的图画一样。
个个怀着心事的娘仨,半天谁也没有再吭声。屋里很静,静得甚至都能听到老鼠在里间瓮旮旯里啃东西的“咯吱”声,静得让人心烦意乱,静得让人坐立难安。
终于,一直呆坐在炕沿上的韩翠玲推开半门子走了出去。
韩母见女儿出去了,总算逮住了难得的机会,便急忙对还在盯着铁锅愣神的儿子小声说道:“栋儿,玲儿还是不应。等吃完饭我再好好劝劝她。你可得沉住气啊!”
韩家栋一激灵,猛一抬头。但他并没有吱声,而是急忙掀开锅盖,用勺子把白菜又翻了翻,然后才抬头看了看母亲,皱着眉头恹恹地回答:“我知道了。”他说完,忙把已炖熟的白菜盛进一只黑瓷盆里,接着提起身边的暖水瓶,把热水倒进锅里,准备熬玉米粥。
韩翠玲从外面回来后,先在一只带花搪瓷脸盆里洗了把手,然后去里间屋里拿出来几双红筷子、一摞白瓷碗和一打子玉米地瓜混合面煎饼放在饭桌上。
很快,随着淡黄色的玉米粥在敞开的锅里不停地翻滚,屋里开始弥漫起一股淡淡的清香。
韩翠玲把母亲从炕上小心翼翼地扶下来,接着搀着她走出了屋子。过了一会,娘俩一回到屋里,韩翠玲把立在门后墙根里的脸盆里拿起来,兑了点温水,让韩母洗过手。终于,娘仨围坐在小饭桌前开始吃晚饭。然而,满桌子除了牙齿对付干硬煎饼的咀嚼声,就是“嘻嘻溜溜”的喝粥声,而始终没有一句亲人之间那怕不够客气甚或带上一点火药味的交谈声。
吃完饭,韩翠玲搀扶着母亲爬上炕去在炕头上重新盘腿坐好,她再次索性坐在了炕沿上,板着脸,眼看着哥哥先是刷锅洗碗,接着把饭桌收拾完,最后拿起条帚把地上打扫干净。
“玲儿啊,恁默合大叔就要来听回信啦,你就应了吧。咱韩家两辈子就守着恁哥自己,要连个媳妇也娶不上,那可就真断了香火啦。”韩母见儿子干完活坐进了椅子里,便又开始对女儿劝说起来。
本来千言万语就像啤酒泡沫窜到瓶口那样挤在嘴边上,可一听母亲一下子把话全给说透了,韩家栋反而一时不知说啥是好,只好用力咬了咬嘴唇,并没有作声。
“娘,哥,我再说一千遍,一万遍,都是一个样儿——想让我嫁给那个吴大嘴,连门儿也没有——除非太阳从西边出。”韩翠玲微微低着头,没敢去看哥哥充满企盼的眼睛,但口气却异常坚定,没有丝毫可以商量的余地。
焦急的韩母继续诉说这几年他们韩家的日子多么艰难,她这当娘的心都快要操碎了。她说着说着就开始老泪纵横,不断用手里的毛巾擦拭脸上的泪水。
这时候,早已坐立不安的韩家栋,也开始母唱子和,随着母亲声泪俱下的劝说,低声下气地说道:“玲儿,其实,说起来,这门亲,要我看,也算还行。吴有才他爹,除了懒点,也没啥;他娘,那是出了名的厚道人。吴有才,吴有才嘛,要让哥我来给他打分,起码六十,那也算及格——”
然而,面对着兄长可怜巴巴的乞求,面对着异常疼爱自己的慈母催人泪下的劝说,韩翠玲虽然心里十分不忍,但却一再明确表示,她宁肯去给阎王爷当小鬼受大罪,也不会去给吴有才做婆娘享清福。
坐在椅子上,韩家栋如同浑身爬满了咬人的虱子,不停地扭动着身子变换着姿式。他一会儿深深地垂下头,嘴里不停地哀声叹气;一会儿又一手紧紧抓着一只椅子扶手,把头使劲仰起来,从两个鼻孔里呼呼地喘着粗气。媒人说来就来,而从小就对其疼爱有加的妹妹,只想着她自己,为了他这个兄长连丁点的牺牲也不肯做;再看看坐在炕头上的母亲,有气无力,过去对付几个姐姐的厉害劲头早已荡然无存,对娇生惯养的妹妹只有一味地低声哀求,连半句硬气话都不敢说。他越想越急火攻心,越想越抓耳挠腮。哼,“商量不如强量”;软的不行,那就只好来硬的。只见他挥舞起一只拳头朝自己的大腿上重重地一砸,接着从椅子上忽地站起来,一步跨到屋当中,突然站住不动了。
眼见韩家栋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的吓人架势,依然稳如泰山端坐在炕沿上的韩翠玲,不由地浑身打了一个寒颤。她这个哥哥,虽然从小无论咋惹他也从未戳过她一手指头,可和别人动起手来,却是从来不要命的主。她的两只放在大腿上的胳膊又不由自主地往两边来回一动,准备随时做出抱头的动作,以防脑袋遭到突然一击。
韩家栋直挺挺地站在地上,仿佛石膏像一样凝固了,一动不动;面对着门口,那两眼喷出的熊熊怒火,似乎要把门扇烧出两个大窟窿。他麻木的大脑,一片耀眼地空白;两只耳朵里,如同千万只马蜂在嗡嗡乱叫。他为啥突然离开了座位?难道想对谁大打出手。对谁大打出手?屋里除了最亲的母亲就是最可爱的妹妹。要对慈母不敬,那可要天打五雷轰。那就是想教训教训那个极其自私的妹妹。对,刚才是这个念头,曾像弯弯曲曲的雷电一样,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终于有了清醒的意识,在地上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又挪回到椅子跟前。然而,他并没有直接坐下,而是再次转过身子来,两只手交替着往上撸了撸两只袖口,好似特意给韩翠玲预留出做好挨揍的准备时间,不紧不慢地走到炕前,只见他的两支胳膊往上一抬,一条腿猛然一动——弱不禁风的女孩,顿时在自己慈母的面前消失不见了。
“你死了这条心吧,就是跳井淹死,我也不会答应!”韩翠玲面朝下趴在炕根里坚硬而冰冷的土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道。
“你、你这个畜生——要是恁爹在,非砸断你的腿——”韩母一边又气又急地怒骂,一边在身子周围到处乱摸,试图找到那把足以对发飙的孽子造成痛击而平时用来扫炕的笤帚疙瘩。她在失望之余,只好把手里现成的毛巾抟成一团,朝混账儿子身上用力砸去。
气急败坏的韩家栋,一看那轻飘飘的毛巾舒展开落在了他的脚旁,便毫不犹豫抬脚踢到一边。他不仅如此蛮横无理,还再次一步跨到屋门口,朝立在南墙根里的洗脸盆“哐啷”就是一脚。只见晕头转向的洗脸盆,倾斜着身子,贴着地面,翻滚着径直穿过狭窄的门口,飞进了黑洞洞的里间屋,接着又是“嘭”地一声。眼见母亲摸摸索索准备下炕来对付他,他又气势汹汹地跑到仍然趴在地上抽抽嗒嗒的人身边,照着她的屁股又是一脚,然后带着一腔的怨恨和满腹绝望,“哐当”一声拽开一扇笨重的屋门,一步迈出去,把屋里的责骂和哭叫声丢在了脑后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