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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二

    早在八年前,韩家栋的父亲就因病不幸撒手人寰。在韩父走后的最初几年里,幸亏韩家栋的二姐三姐都还待字闺中,两人不辞辛苦地参加集体劳动,全家人的温饱并没有多大问题。后来,到了韩家栋该说亲的年龄,而他的两个姐姐早已先后出了嫁,再加上韩母长年有病,折腾得家徒四壁,连那些见钱眼开的媒人也吓得退避三舍。其实,韩家栋早就打起了妹妹韩翠玲的主意,把自己娶上媳妇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她的身上,三年前他就主动前去陈村被多少人奉若神明的媒汉陈默合那里挂了号。只因为那时韩翠玲年龄尚小,所以才一直拖到今天。如今已长大成人的韩翠玲也可以谈婚论嫁了,这才让陈默合终于不请自到,再次成为韩家的座上宾。

    把自己不听话的亲妹妹暴打一顿,后来只身躺在小东屋,蜷缩在单薄而冰冷被窝里的韩家栋,那是越想越急火攻心,越想越难以入睡,干脆在坚硬的土炕上翻来覆去烙起了“烧饼”。折腾了大半夜,一直到家里的那只大红公鸡头一遍打鸣,他才有了一个自认为可以一试的好主意,并逐步形成了解决当务之急的一整套思路。心里有谱了,这才慢慢安下心开始迷糊起来。

    天终于亮了。韩家栋艰难地睁开了惺忪的睡眼,爬起炕来,打开屋门一看,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由地皱起了眉头。该死的老天,成心跟我作对!他嘟囔着走出了屋子,来到正堂屋东窗户外面下边就是鸡窝的石磨跟前,先把堵在鸡窝门口的石板挪开,然后一条腿跪在雪地上,一只手抓着磨盘的边沿,把另一只手使劲伸了进去,开始抓鸡。几只被搅乱了好梦的公鸡和母鸡,对他这只来者不善的“黑手”毫不含糊地开始群起而攻之。手背上接连两阵钻心地疼痛,可他全然不顾。小黄狗听到动静,从大门底抖擞了毛,在雪地里留下了深深地两串蒜瓣似的爪印,窜了过来。它撅着屁股,摇着尾巴,好奇地把头抵在鸡窝门口,想看个究竟。韩家栋终于自认为抓住了目标的脖子,用力把它薅出来。他一看原来是只大个头的老母鸡,就懊恼地随手丢到了一边。老母鸡惊恐地扑扇着两只翅膀跑向大门口,小黄狗也兴奋地追了过去。韩家栋再次把手伸进去,又经过一阵摸索,终于抓住了那只大红公鸡的双腿,死拉硬拽拖了出来。

    “是栋儿啊?”大红公鸡挣扎中发出的恐惧叫声,把睡在正堂屋里的韩母惊醒,她急忙隔着窗户问道。

    “是我,娘!我想把大公鸡给俺默合大叔送去。”韩家栋一边用早准备好的麻线捆绑着鸡的双腿,一边绕过磨盘,走到用土坯封了半截的窗户下,透过钉在窗户上边的塑料布,对屋里的母亲轻声回答。

    “噢,我这就起来,做点饭你吃了再去。”韩母有气无力地说道。

    “不用了,娘,我到俺大姐家去吃吧——到那里还有点事。”

    听母亲说“知道了”,韩家栋便把鸡提到了他的屋里,扔在了地上,把鸡摔得“咯”地叫了一声。他又走出去,蹲下身子,捧起地上的积雪先搓了搓手,又捧起一把捂在脸上,把脸仔细擦了一遍。

    韩家栋很快便提着大红公鸡走出了家门。走到村东,放眼望去,昨天还绿油油的麦天里、附近的土岭上、远处的莲花山上,已是白茫茫一片。他继续冒着刺骨的寒风,踩着厚厚的积雪,从水面桥上走过被冰雪覆盖的蚰蜒河,赶到了河东岸边的陈村陈默合家。

    陈默合还依然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做着甜美的好梦,被“咚咚咚”的砸门声惊醒,很不情愿地蹬上棉裤掩着袄襟跑出来,打开大门把韩家栋放了进去。明白了来意,他连声答应,再宽限三天,最多再宽限三天。而对于那只显然已经出色完成了使命的大红公鸡,他也毫不客气地接过去,并顺手丢在屋地上。

    据知情人讲,陈默合从“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年龄就踌躇满志地吃起了说媒这碗饭,完全是继承了他祖父的衣钵。他当初“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地要干这个好营生,那可不是为了那些做梦都想找个烧火做饭铺床叠被女人的单身汉,而是为了自己能够像他祖父当年那样,过上天天吃香喝辣的快活生活。当年,陈祖父从受惠的男方家里喝得酩酊大醉凯旋之日,就是尚在幼年的陈默合大快朵颐开荤之时——那老媒汉总忘不了给他心爱的孙子带点鸡腿和猪蹄之类的好东西。所有的买卖都可能血本无回,而只有做媒除外——“成不成,酒两瓶”。对于这种只赚不赔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生意,从小就受益匪浅的陈默合早就情有独钟。然而,他继承祖业才刚刚尝到了点甜头,新中国就成立了——政府倡导自由恋爱,对他无疑当头一棒。可他脑袋灵光,绝不敢跟强大的人民政府公开唱对台戏,只好把做媒由主业转为副业:白天夹着尾巴老老实实去生产队参加生产劳动,晚上便放开胆子开始走街串巷,出了东家进西家。

    对从业多年资历丰富的陈默合来说,给赵家的女儿介绍个婆家,给钱家的儿子说个媳妇,像这样简单的“对亲”,他并没有多少兴致——他热衷的是更有油水可捞的“换亲”。“换亲”作为一种泯灭人性的陋习恶俗,虽然一直遭到人民政府的打压和多数人的贬斥,但在莲花山这样落后的偏僻山区,却依然阴魂不散。如果孙家的兄弟姐妹和李家的姐妹兄弟互相对换结为夫妻,这种换亲叫做“扁担亲”。像扁担亲这种换亲方式,虽然简单易行,但其中的毛病也的确太大——兄妹或姐弟之间转眼成了亲戚,就连亲属之间的身份也跟着全搞乱了套;尤其是关系太直接,缺乏必要的缓冲,如果一家夫妻闹了乱子,势必会直接影响到另一家,很不担事。如果周家的女儿嫁吴家,吴家的女儿嫁郑家,郑家的女儿再嫁周家,参与换亲的多于两家,就叫做“推磨亲”。推磨亲各亲各论,互不干涉,比扁担亲具有突出的优点。据说,陈默合最拿手的好戏就是操作共有三家参与的“六转”推磨亲。

    陈祖父当年的最高理想是在有生之年成就三百对,可拼死拼活直到两腿一蹬两眼一闭还差着两对,结果落了个抱憾终生。陈默合自知生不逢时,至死也不会有他祖父的骄人战绩,只好不再以成就大小论英雄,而暗暗地改为按推磨亲的转数多少比高低。他目前最好的成绩是“九家十八转”,比他祖父生前所创造的最高记录还要多出两家来,足以让他自觉人前显贵了。

    推磨亲的转数越多,换亲的味道就越淡薄,当事人的感觉就会越自然,特别是给调节搭配提供了足够空间,能让所有参与其中的男女都尽量满意。但是,推磨亲的转数越多,不仅运作难度变大,而且风险会增高很多,一旦在一个环节上出现问题,就会险象环生,几个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小家庭,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遭受分崩离析的灭顶之灾。其实,推磨亲的转数太多,纯属花拳绣腿,已经没有多少实际意义。陈默合创造的“九家十八转”,空前绝后,在平阳县里成了至今无人企及的绝版。

    刚刚改革开放那阵儿,百废待兴,自然“江河奔流,泥沙俱下”,许多过去受到严厉打压的行当沉渣泛起,而一度转入半地下的说媒业,同样仿佛僵尸还魂,重新活跃起来。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陈默合紧跟形势,开始理直气壮地重操旧业,大摇大摆地走村串乡,吃了东家喝西家,成绩骄人,更加声名日隆。说起来,“术业有专攻”,这个其貌不扬的陈默合的确有其过人之处——他除了对邻近村庄的适龄男女长相身高、生辰八字、脾气性格和家庭情况烂熟于心之外,并且对十里八乡那些早已心如死灰的大龄光棍汉更是尽收眼底,甚至“恩泽”到一山相隔的莱山县。

    虽说“无谎不成媒”,但由于在把男方的情况介绍给女方的时候,陈默合总是有意掺杂进过多的水分,所以早被那些吃了哑巴亏的女人把一顶“万折一”的大帽子牢牢地扣在了他那自认为聪明绝顶的脑袋上。提起“陈默合”来,很多人可能并不知道他是从那条黑胡同里跑出来的瞎眼驴子,而一说到“万折一”,那肯定是路人皆知。

    陈默合几年之前就曾是韩家的常客,对韩家捉襟见肘的境况了如指掌。可是,当他时隔多年再次走进韩家之后,映入眼帘的是年久失修的几间老屋更加破旧不堪,整个院落杂乱无章,哪里有庄稼人过日子应有的气象,他还是浑身凉了半截。只是当他见到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韩翠玲时,这才不禁眼前一亮,精神为之一振,信心陡然大增。

    这次陈默合正在运作的这桩“推磨亲”,就是韩翠玲嫁给吴家庄又矮又丑的吴有才,吴有才的姐姐吴有爱去给香水湾的瘸子蓝天宝当婆娘,而蓝天宝的妹妹蓝天秀来家徒四壁的韩家做媳妇。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韩翠玲这里松口了。

    ≈ap;nbsp; 这时候,得到了非常明确的答复,仿佛被河水冲走的狗一口咬住了岸边的树根,韩家栋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嘿,这下又有戏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他如罪犯蒙赦,充满感激地告别了慈悲为怀的大恩人。

    出了陈村,沿着黄泥沟村北一条小路,韩家栋继续一步一步地往西走去。前面就是黄泥沟水库,他远远看见大坝东边的看护房前,有人正撅着屁股挥舞着扫帚在打扫地上的积雪。

    年过半百的刘建东,短短的胡子上早就结了一层白霜,把水库看护房前的积雪打扫干净,正要钻进屋里去暖和,听见有人喊“表叔”,一扭头,发现韩家栋抄着手,嘴里不停地冒着白气,头上棉帽子的两只大耳朵左摇右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来。听韩家栋把提亲的事简单一描,刘建东顿时喜上眉梢,一边高兴地让他屋里坐,一边把手里的竹子扫帚立在屋墙上,一把推开了房门。

    韩刘两家到底是啥亲戚,韩家栋并不是十分清楚。韩父在世的时候,和刘建东就一直相交甚厚,情同手足。即使在韩父去世以后,曾身为村干部的刘建东一直给予了韩家很多照顾。自然,韩家栋的亲事,也就同样成了他这位表叔的心事。

    几年前,当时身为黄泥沟大队长的刘建东并没有及时跟上国家大形势的发展,对“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的政策难以理解,思想上迟迟没有扭过弯子来,私下里说了一些没有“保持一致”的看法,不幸被人举报到当时的金沟人民公社。结果,他所有的职务被一下子撸了个吊蛋精光,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介普通草民。而现任村支书韩明强当时则依靠时任金沟公社二把手的舅子,被上级指定为刘建东的接班人,不久又顺理成章摇身一变成了带有现代民主色彩的村主任。然而,生产队解散以后,村民们的劳动热情陡然高涨起来,不分男女老少,伺候起自家的庄稼地来不遗余力,刘建东终于茅塞顿开,明白了还是党的现行政策高明,遂自告奋勇承包了村西边的这座小水库——除了卖水浇地,还能养鱼,而水库四周栽的那么多杨树也快成材了。如今短短几年过去了,除了给村里悉数上交了承包费,还利用盈余给自家盖起了三间青砖大瓦房。

    韩家栋跟着刘建东弯着腰钻过狭小的门口,走进了低矮但很温暖的小屋里。随着刘建东关上木板房门,里边顿时变得漆黑。等刘建东把小窗户上用旧麻袋片子做成的窗帘子卷上去,屋里又一下子亮堂起来。

    听说韩家栋竟然对不愿换亲的妹妹动了粗,刘建东不由地皱起了眉头,语气凝重而迟缓地说道:“玲儿也不是好脾气,可别乱来,逼急了会出大事的。这十里八乡的,因为换亲,闹出人命的还少啊。”

    “您老人家不知道,我好话说了一大堆,就差没给她跪下磕头。”韩家栋不但极力为自己开脱,并且还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只要玲儿能够答应下来,就是给她磕头,那也行!”老谋深算的刘建东开始给韩家栋支招。

    “表叔,给俺爹俺娘,给您老人家磕头,那应当;给自己的妹子下跪,就是打八辈子光棍,我也不会。”韩家栋虽然“煮熟的鸭子——就剩了嘴硬”,可心里却开始做起了万不得已就回去下跪求情的最坏打算。

    刘建东见韩家栋口气硬得很,眉头顿时锁得更紧了。他掏出旱烟袋装满烟叶,被懂事的韩家栋急忙抢过他手里的火柴点上后,“吧嗒,吧嗒”抽着,继续绞尽脑汁,想给火气十足的年轻人献上一条锦囊妙计。

    “这件事,让我看,还是先让恁几个姐来劝劝玲儿再说吧。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次真不成,那就以后再说,可别‘一抹黑儿走到底’。”刘建东琢磨了半天也无计可献,只好把难题踢给了那位虽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无所不能的老天爷。

    韩家栋忽然意识到,在这冰天雪地里,他的姐姐们如果都要来给他当说客,应该准备点像样的饭菜好好招待招待,可他囊中羞涩,兜里不过几毛钱,便咬了会儿牙才张开口:“表叔,您这里还有钱吗?有的话就先借给我几块。”

    刘建东二话没说,掀起炕上的席子,从底下摸出了两张五元纸币,伸手递了过来。

    韩家栋接过钱来,两手不由自主地轻轻摩挲着,感激涕零地说道:“表叔,等年根里杀了猪卖了钱,我就来还您。”

    刘建东满不在乎地说道:“不用还了!等你成了家,过上安稳日子,我也就放了心。”

    “表叔,我这辈子要是把您老人家给忘了,那就猪狗不如——”韩家栋哽咽着表态。

    “你也甭见外,谁一辈子不遇到个沟啊坎的,别说还是亲戚,就是街坊邻居,该帮的也得帮一把。”

    见刘建东天天没日没夜守候在这荒郊野外,够苦的,韩家栋暂时忘掉了满肚子的心事,关心地问道:“表叔,大冷的天,您该回家住的。水库里厚厚的冰,也没人会来偷鱼。”

    不料,韩家栋话一说完,刘建东就把手里的烟袋朝地上一磕,怒气冲冲地说道:“嗨,甭提了——头几天,几个外村的半大孩子,趁我回家拿饭的工夫,偷偷来放了一炮。那小鱼漂在水面上,白花花的一片,没把我心疼死。”还有那些来偷树的,用了水赖账的,更让刘建东一说就来气。

    韩家栋听了,一边安慰气呼呼的刘老汉,一边在心里暗暗大发感慨:看着怪风光,没想到他老人家也是满肚子苦水——干啥都不容易。

    爷俩又家长里短聊了一会儿,韩家栋不客气地跟着刘建东一块就着胡罗卜咸菜吃了几个玉米面煎饼,喝了一碗白面稀粥,填饱了肚子。他随后起身告辞,冒着寒风,踩着路上厚厚的积雪,继续往西边的红石沟走去。

    艰难地行走在雪路上,韩家栋由这起令他寝食难安、搞得他焦头烂额、至今依然前途未卜的亲事,开始琢磨如何才能挣到钱,暗下决心要彻底拔掉他家的穷根子。谁都承认这刘建东是位大能人,他年轻的时候在当时村办砖瓦窑里就是技术能手,响当当的顶梁柱,如今眼看就成了人人羡慕的万元户。他应该向他学习,找到一条发家致富的路子。可是,像他韩家栋,要本钱没本钱,要手艺没手艺,能干啥呢?别说黄泥沟没有第二座水库,即使有的话,同样早让别人承包去了,也轮不到他呀。那就弄个小卖部干干?不行,肯定不行!一个小小黄泥沟已经有了两家,有一家离他家还不远呢,他即便有本钱也不能再凑这个热闹。建个豆腐坊呢?可是,不只黄泥沟早有一家干了多年,还有吴家庄的豆腐挑子也天天跑来抢生意。唉,这条路肯定也走不通。他又想起了他那位富有传奇色彩、曾经富甲一方的祖父,认为他并非像人们所赞扬的那样高瞻远瞩——假如他当年在自家院子里给他偷偷埋上几块黄灿灿的金砖,哪怕只是几根不起眼的银条,也不至于让他此时此刻陷入走投无路的困境,那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