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胡岱!胡安!”气喘吁吁地来到红石沟,韩家栋一走进大姐韩翠芝的家门口,就大声喊起两个外甥的名字。
韩翠芝正和丈夫胡大年一边说笑着一边忙着准备早饭,听见娘家的弟弟冰天雪地地突然来了,忙从屋里迎出来;见韩家栋犟着眉头,拉着个长脸,满脸板得像块黑砖,急忙紧张而焦急地问道:“他舅,你咋这么早就来了?”
然而,韩家栋好像没有听见韩翠芝的问话,径直走进屋里,二话没说,把头上的棉帽子摘下来攥在手里,趴在地上就要磕头。
对韩家栋一大早突然造访,韩翠芝本来就没往好处去想,又见他进门竟然是这种唬人架势,早吓得丧魂失魄,急忙手忙脚乱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哆里哆嗦地问道:“他舅啊,咱娘不行啦?”
胡大年也猜到一向身子骨不大利索的丈母娘凶多吉少,一命呜呼了,慌忙丢下手里的一只空饭碗,凑到了舅子跟前。
待韩家栋心事重重地把来意一说完,胡家两口这才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两颗悬着的心终于全都放了下来。
“他舅,你可吓死我啦。你说咱娘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就你和玲儿,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韩翠芝半嗔半怪地说道。
“你看你,不会说话就别说,大清早的,忒不吉利。”胡大年对着妻子埋怨道。
在胡大年的一再劝让下,一直直挺挺站在屋当中的韩家栋,这才慢慢地坐到椅子上。他接着接过大姐夫递过来的大半碗热水,对着碗边嘘了嘘,喝了一小口,湿了湿嘴唇,又开了腔:“那媒人说了,再等咱三天;就三天,不然就让给别人啦。”
“那香水湾的妮子到底多好啊,让你这么动心?好闺女还不多的是!就凭咱,要长相有长相,论体格有体格,还愁找不到称心的?”一向大大咧咧的韩翠芝,安慰起自己的弟弟来,也是别有一番趣味。
韩家栋生怕大姐不会全力以赴去帮忙,想给她施加点压力,便把水碗往身边的桌子上一放,一字一板地说道:“大姐,我也想好了,这回要是再黄了,我就去闯关东,到死也不回来了。咱娘,你就看着办吧。”
万不得一就把给母亲养老送终的责任推给她这个当大姐的,心里刚刚一块石头落了地的韩翠芝,一听又慌了,急忙从炕沿上站起来,满脸堆笑地说道:“他舅,他舅,啥时候你也不能撂挑子!我这就去劝劝玲儿——我就不信,她还真成了榆木脑袋,这么不懂得顾全大局。”
在娘家的时候好歹上过半年识字班的韩家大女儿,情急之下竟能出口成章了。
见大姐明确表了态,韩家栋便急忙起身告辞。
胡岱和弟弟胡安在学校里上完晨读课,一路子你追我赶,你扔我一只雪球,我撒你一把碎雪,打着雪仗气喘吁吁回到家里。小哥俩刚坐下准备吃饭,胡岱见妈妈张罗着要去走娘家,便连饭也不想吃,非缠着一块儿去。韩翠芝对着一向不大省心的儿子把眼狠狠地一瞪,“熊孩子,快吃饭,吃完老老实实地去上课”。
把头巾往头上一裹,韩翠芝就风风火火走出了家门。临出村的时候,她拐进一家油条铺里称了斤把油条,提在手里,急急忙忙往黄泥沟赶去。
快走上黄泥沟水库大坝了,突然隐隐约约听到身后“唰唰”的踩雪声,韩翠芝回头一看,原来是不听话的胡岱跟来了,顿时气得火冒三丈,破口大骂,让他赶快滚回去。吓得胡岱只好转过身去磨磨蹭蹭地往回走。
到了娘家,韩翠芝刚开始初试锋芒,对依然躺在炕上的四妹劝说了还没两句话,就看见那“熊孩子”欲进又止地出现在屋门口。她又气得咬牙切齿,“叫你不听话,回去看我咋收拾你”。
见外甥脸蛋冻得红红地来了,听说还没吃早饭,韩母就心疼地招呼他快进屋来,“把油条拿在炉子边上热乎热乎,先吃一点垫巴垫巴”。
胡岱见他娘趴在小姨的枕头边上继续交头接耳,不再搭理他,便大起胆子直接走到桌子跟前,从那捆油条里抽出三根来,先跑到炕头根里塞给韩母一根,又捏着一根让了让和衣躺在被窝里的韩翠玲,见她摆了摆手,他自己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手里的,又接过韩母一直捏在手里的那根,也吃掉了。
过了不一会,韩家栋的三姐韩翠丽提着几斤挂面心急火燎地赶了来。又过了一小会,用手巾包着几个鸡蛋的韩家二女儿韩翠兰也气喘吁吁地来到了。
回到娘家三姐妹,一齐张罗,一锅炝锅荷包鸡蛋面条很快就做好了。她们好说歹说,才劝韩翠玲起了炕,勉强吃了一只鸡蛋和一捯面条。
三姐妹惜时如金,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韩翠玲。可韩翠玲的回答却始终只有一句话:让她嫁给吴有才,门也没有,除非河水倒流,太阳从西边出。她们见妹妹回答得如此斩钉截铁,没有丝毫松动,都不觉暗暗叫苦。
胡岱趴在八仙桌子上,先把自己那碗面条吃了个如同小狗舔了一样地精光,又把给韩母盛好的那碗吃了一半。韩翠兰见对韩翠玲的动员说服工作走进了死胡同,就没话找话,装作羡慕地说道:“大姐,胡岱这孩子,长大了一准是个壮汉。别提俺那两个啦,那饭量,还不跟个小狗小猫哩。”
“随他老子,饭桶一个!”挨着韩翠玲坐在炕沿上的韩翠芝,不屑一顾地答应道。
等韩母也吃完饭,三姐妹七手八脚收拾好锅碗瓢盆,又重整旗鼓,准备对那个顽固分子韩翠玲发起更加猛烈的攻势。
韩翠芝紧挨着韩翠玲坐下,一只手攥住韩翠玲的小手,放在她的大腿上,另一只手一下下地抚摸着,首先再次晓以利害:“他四姨,他四姨,你好好想想,你要不答应,要是把恁哥气跑了,咱娘还不是全靠你来伺候?到那时候,谁还敢娶你?更难说能找到称心的啦!你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呀?”
韩翠兰一向唯唯诺诺,一直在翻来覆去仔细推敲着准备发言的腹稿。而站在韩翠玲前面的韩翠丽,等韩翠芝的话音一落,紧跟着继续申明大义:“他四姨,从小谁不夸你懂事,有孝心。那吴有才,说起来,也不是真拿不出门来。再说,他小时候的那些小毛病,还能就改不了?换亲也不见得就个个不好,哪个村里没有几家呀,还不是一样过得有滋有味的。你说说,咱姊妹四个要不帮着恁哥成个家,是不是也忒对不住咱死去的爹啦?”
韩翠丽说出话来头头是道,足以展示了中华民族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小学毕业生应有的素质和水平。并且,她还说着说着两眼开始潮红,眼看就要酝酿出几滴含义多多的泪水来。
对几个姐姐喋喋不休的说教,韩翠玲本来早已不胜其烦,一听韩翠丽又一口气嘟噜出这么多废话来,就没好气地顶撞道:“‘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觉悟高,你早干嘛来?还不是怕给俺哥换亲,才偷着跟野汉子跑了,这时候倒充起好人来啦。哼,也好意思张开臭嘴,我都替你脸红!”
从年龄上来说,让韩翠丽给韩家栋换亲最合适,韩母最初也有这个打算。可是,那时候韩翠丽得知母亲的想法后,决定先下手为强,趁家人不备,很快就偷偷地和她现在的丈夫刘四宝搞到一块,没等家里同意,就和人家私奔了。韩母见她“生米做成了熟饭”,也是无可奈何,只好把娶上儿媳妇的希望,转而完全寄托在小翠玲的身上。韩翠丽极其自私的做法,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自然讳莫如深。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韩翠丽被自己的亲妹妹毫不留情地揭了短处、戳着了疼处,顿时羞愤之极,不由得怒火中烧,便伸出手指头,指着韩翠玲的脸就吆喝起来:“你这臭死妮子,我和人家跑了,那是我的能耐!有本事你也找一个跑到天边!那吴大嘴能看上咱,就不孬了,还挑三拣四——”
韩翠玲天生不是逆来顺受的吃气包,只见她一抬手就把韩翠丽指指点点的手打到了一边,嘴里厉声骂道:“你再伸爪子看看,我就给你剁了!”
韩翠丽哪里吃过这样的窝囊气,突然间好像发了疯,伸着两只手张牙舞爪扑过来,死死抓住了韩翠玲的头发。与此同时,韩翠玲也一下子从炕沿上站起来,愤然应战,同样伸出双手使劲薅住了韩翠丽的青丝。
见她姊妹俩动了真格的,开始了肉搏战,老大老二姐妹俩顿时全都慌了神,急忙一人逮住一个人的手,试图把她俩分开。一时间,姐妹四个纠缠在一起,乱作一团。
“松手,都给我松手!咋都不听话!玲儿,你小,你先松——”韩翠芝用力掰着韩翠玲的手,以老大的身份厉声命令道。
“他三姨,你先松,你先松;二姐我求你了——”韩翠兰攥着韩翠丽的手,带着哭腔哀求道。
激战的双方依然死死抓住对方的头发,谁也不肯松手。两个人的脑袋都半拧半斜,紧紧地抵在一块,活像从小就长在一起连体儿。姐妹俩还尽力展示脚下功夫,得空就朝对方的腿上踢上一脚。她俩,外加拉架的两个,四个人就像一只八条腿的大蜘蛛,在屋里仅有的一块小地方,一会儿运动到西墙根,一会儿又挪回到土炕前。混乱之中,炕炉上的水壶不知被谁一脚踢翻,里面的热水流进了炉膛里,“呼”的一声蹿起一股白色浓烟。
“臭妮子,你先松!你松我就松——”韩翠丽疼得呲牙咧嘴,终于无奈地吆喝道。
“非把你的臭脸搲烂,让刘四宝那个狗x的把你踹了——”韩翠玲咬牙切齿,绝不服软。
韩母刚从猪圈里解完手,在胡岱的搀扶下,正小心翼翼地往回走。听到屋里的哭声、骂声、喊叫声惊天动地,便顾不得地上雪滑,紧走了几步来到门口,慌忙拉开半门子;见里边一团乱象,她手扶门框,悲愤交加地哭喊道:“恁这些不省心的冤家呀,把我气死就都熨帖了——”说着说着,伤心欲绝,把头“砰、砰”地磕在门框上。
听见来自门口的哭喊声,两个拉架的急忙舍了仍在对打的双方,慌忙跑过来照看母亲。见韩母磕得头破血流,她俩异口同声地喊叫道“我的娘唉”,接着两人手忙脚乱把浑身疲软无力的母亲连搀带扶拖到了炕上。
对战的两方也不约而同地松开双手,围住韩母开始哭天抢地。
“娘啊,您醒醒,我答应,行了吧?”看见躺在炕上的母亲两眼紧闭,牙关紧咬,满脸是血,浑身发颤,韩翠玲战战兢兢地哭求道。
韩家战事到此结束,终于平静下来。
韩翠芝立即像去救火一样跑到村西头的卫生室,把春苗式的赤脚医生搬了来,给韩母包扎好了头上的伤口。
韩翠丽随即主动与妹妹言归于好,一会儿玲儿长,一会儿他四姨短,对她刚才的莽撞极其诚恳地道了歉。其言语之轻松愉快和自然大方,仿佛刚才姐妹俩拳脚相向的一幕,不过是在排练武打节目而已。而韩翠玲坐在炕沿上却依然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始终没有主动跟服务周到和蔼可亲的年轻女大夫说上半句话。
那位赤脚医生前脚刚走,韩家栋后脚就带着从金沟集上采购的一块生猪肉、几样青菜和一包熟食,还有七上八下的心情,终于回到了家里。
原来,离开胡家后,韩家栋先后去了冯家湾的三姐家和高村的二姐家。他见三个姐姐全都被发动起来,便又到金沟去买菜。他进门一见母亲头上裹着雪白的绷带躺在炕上,慌忙问咋回事。他三个姐姐异口同声地回答,去解手的时候不小心滑倒跌了一下,但并没有大碍。
“他舅,放心吧,玲儿应了!”韩翠丽悄悄跑到韩家栋的跟前,把嘴贴在他的耳朵上,表功似地把天大的喜讯及时告诉了心急似火的老弟。
没想到三位大恩大德的亲姐如此能征惯战,轻而易举就把妹妹这座坚如磐石的堡垒一举攻破,让他终于绝处逢生,韩家栋顿时心喜若狂。他刚刚指挥大姐二姐和面剁馅子包水饺,接着又要求她们抓紧时间赶制菜肴,搞得两个“小工”手忙脚乱,一时无所适从。眼看美梦成真,他能不高兴得晕头转向?
个别人还在郁郁寡欢,韩家栋可不好明目张胆地用语言来表达对功臣们的感激之情,便想借以公布中午丰富的菜谱而提前暗表谢意。可是,没想到,他去里间屋里拿那包熟食,却发现不翼而飞了。他很着急,也很心疼,更感到莫名其妙。莫非丢在了半道上,压根就没带回来?那里面可是半只猪心、一块猪肝、一截猪肥肠,还有一只猪蹄啊,足足花了他三块钱呢。
听说那包熟食不见了,并且连点骨头渣也没有留下,正在和面的韩翠芝心里一惊,赶忙直起腰来,挓挲着沾满了白面的两只手,焦急地问道:“胡岱呢?”
韩家栋急忙跑到院子里连喊加叫地找胡岱,还跑到外面的街上找了一大圈,可哪里有那小子半点影子。
“别找了,那xx的馋猫,一准回家了;这会儿,早走远了。”见韩家栋独自一人失望地回来,韩翠芝便难为情地说道。
“不就是一点吃头嘛!拿走就拿走吧,反正我们也舍不得吃。”一向心地宽厚的韩翠兰,嘻嘻哈哈地打起了圆场。
“大姐,‘小时偷针,大了偷金’,不是我说你,你看你,把孩子惯的。换了我,非砸断他的腿。”韩翠丽板着脸,对韩翠芝毫不留情地教训道。
韩翠丽如此嫉恶如仇,无非是故意说给韩翠玲听听。她就这臭脾气,对谁都一样,对她刚才的失礼,做妹妹的千万别往心里去。
直心眼子韩翠芝似乎并没有听出孩子他三姨的弦外之音,而是急忙低眉垂眼地解释道:“这孩子,馋是、馋了点,可、可没别的坏毛病。”
韩家栋不仅没有丝毫生气,反而对胡岱大加赞赏起来:“好!这样好——‘自古英雄出少年’!这孩子,敢作敢为,长大了准有出息!”他有违常理的表现,无疑是“人逢喜事心胸宽”。若要放在往常,就他这个捣蛋外甥今天的瞎胡来,他恐怕早就暴跳如雷,破口大骂。
趁着几个姐姐忙活着准备饭菜,韩家栋悄悄地溜出了家门,二进陈村,把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了媒人。
因为担心夜长梦多,陈默合马不停蹄,不顾天寒地冻,当天下午便跑了韩家去吴家,出了吴家到蓝家,把三家娶媳妇嫁闺女的大喜日子,统一定在近在眼前的腊月初六。到时三家早上八点准时打发女儿出嫁,然后接着准备迎娶新娘。考虑到连送加娶,各家肯定十分忙乱,婚礼力求简单,新娘一律不带嫁妆,由婆家根据情况自行置办。并且还商定了送亲的队伍只有两男两女四人,根据路途远近,可以用车送,也可以步行。至于各家酒席安排多少,原则上没有限制,悉听尊便。
韩家提前把自家养的那头二百多斤的大肥猪宰了;除了把猪头、下水、四条腿和三十多斤净肉留下准备操办婚宴和过年用之外,其余统统换成了可以流通的人民币。韩翠芝姊妹三个还家家东凑西借,共为她们的老弟集了一笔近百元的巨款。在为自己婚事忙活的同时,韩家栋为即将出阁的妹妹置办了一双红皮鞋、两身新衣裳和两床里外三层新的被褥,自然还有那些脸盆暖壶之类的洗刷和简单的日常用具。虽然吴家所在的吴家庄近在咫尺,可他仍然通过韩明强的关系,从金沟煤矿提前雇下了一辆小型客货两用车,准备到时候用来送亲。
由于韩翠玲还不到法定结婚年龄,眼下还无法办理结婚登记,在陈默合协调下,三对新人先按计划如期举行婚礼,以后再一块去办理手续。这种权宜之计,其实正中陈默合的下怀。凭着几十年的说媒经验,他心知肚明,眼下这起“连环亲”的风险相当大——韩翠玲毕竟是被逼无奈才勉强同意。因此,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如果三方都领取了结婚证,万一将来在韩翠玲身上出了纰漏,而另外两家若要闹着分手,那麻烦可就大到了天上去了。虽说“媳妇上了床,媒人靠南墙”,可到时候就咋说也跑不了他的干系。其实,让黄泥沟的村支书韩明强出面给韩翠玲改一改户口上的年龄,不过是举手之劳。而陈默合从中作梗,没有让他们这么去做,只是为了他自己随时方便脱身。他自认为十分高明的抽身之计,从一开始就为韩家栋和蓝天秀后来的婚姻悲剧深深地埋下了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