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迷迷糊糊之中,韩家栋突然感到肩膀头上有个东西动了一下。 等他伸出手来把它攥住了,这才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只十分柔软光滑的女人的手——好像是蓝天秀的,又似乎不是。他艰难地睁开双眼一看,原来是吴有爱正坐在他的身边,而他正紧紧攥着她的一只嫩手。他赶紧把手松开,并使劲欠了欠身子准备坐起来。
蓝家的三套卧房分设在客厅的两边。两套朝阳的卧房都开有两面门,分别东西相对,一面朝向客厅,而另一面开在主房的外面;东边住着老两口,西边住着蓝天宝小两口。而韩家栋现在住的卧房,则在蓝天宝夫妇卧房的北边,房门挨着房门,中间只隔着一道薄薄的砖墙,那是蓝天美的闺房。因韩家栋突然鸠占鹊巢,蓝天美便被撵到住房宽敞的蓝天银家里借宿去了。蓝天宝睡梦中似乎听到隔壁又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便推醒了身边的吴有爱,让她过去看个究竟。吴有爱只好穿好衣服,推开虚掩的房门,来到了韩家栋的床前。
“别乱动,我给你掖了掖被子。”吴有爱柔声细气,示意韩家栋继续躺着。“再喝点水吧?”
韩家栋非常惭愧地答应道:“不用了,三嫂,给你们添乱了。咋也没想到喝成了这个样子,让你笑话了。”
“你看你,还这么见外。要不喝醉几次,还叫男人吗——”吴有爱还没有把话说完,随着房门被突然推开,钱彩凤出现在面前。吴有爱慌忙从床沿上站起来。蹊跷,她推门之前咋连点动静也没有?
“她三嫂去睡觉吧,我来照顾恁妹夫。”钱彩凤感激中透着一股冷硬,不容置喙地说道。
吴有爱只好识相地离开了。
“娘,您也去睡吧,我没事了。”韩家栋非常感激地说道。他还想坐起来,但被钱彩凤打着手势制止住了。
“没事了就好。以后可得小心点,酒这玩意儿不是啥好东西。有事儿你再喊我。脱了衣服睡,能舒坦些。”钱彩凤语气里充满了慈母般的怜爱,让韩家栋更加感动不已。
钱彩凤见韩家栋思维清晰说话流畅了,认定他醒酒了,放了心,便回去继续睡觉。
“是他三嫂去照顾他姐夫啦?”早被闹醒的蓝光信,见老婆子回来了,急忙问道。他见她边脱棉鞋边点了点头,又夸奖道:“是挺贤惠的。”
“还——贤惠?贤惠都喂了狗!我咋看她,咋觉得不对劲!”钱彩凤爬上床去,开始褪裤子。
“老婆子啊,你咋又疑神疑鬼的啦?”
“你看她,长得就像个妖精,在外边待了那么多年,鬼才知道她是不是清白。我让老大家和老大说过,让他问问老三,他媳妇头一夜有没有落红。想不到老三就是块木头,又愣又傻,横竖不知咋回事。”时至今日,钱彩凤仍然对蓝天宝的幼稚可笑感到十分不满。
“都啥年代啦,你还讲究那封建的初夜权呀。你的思想也忒、忒落伍了吧,忒赶不上时代发展的潮流了嘛。只要他俩能好好地过日子,那就比啥都强!”
“你是看我嫁给你时还是黄花大闺女,要不你能‘站着说话不嫌腰疼’!”钱彩凤口气里明显流露出对自己出嫁前一直守身如玉的自豪感。“老三家刚才坐在那里,哼,那个粘糊劲,甭提啦——”
“老婆子,就凭老三,连路都走不成个儿,能找上这么称心的媳妇,算咱蓝家烧高香了。你也一把子年纪啦,千万不要信口乱说。”蓝光信依然文绉绉地说道。
“听你的话,咱还沾了大便宜啊?还不是拿我的闺女换的!看把你臭美的!”钱彩凤脱棉袄的动作骤停,把棉袄一裹,坐着不动了。
“换亲倒不假,想来想去,还是咱老蓝家最划算。他老陈就是高明,我那么多的好酒确实没让他白喝。他三嫂不错,他姐夫这个人也很好的嘛。”蓝光信边说边伸出手来去拉扯钱彩凤身上的棉袄。“进来,快进来。”
“好!好!打着灯笼也难找!家里穷得叮当响,还能有啥出息!我是实在没辙了,不然能让秀儿嫁给他这个穷光蛋。”钱彩凤终于把棉袄一脱,没好气地钻进了被窝。
“老婆子,你可不要‘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我教了一辈子的书,说弟子三千有点吹,可教过的学生成火车也是拉不了的。哪个年青人将来能有啥发展,那是不会看走眼的。就算不是换亲,也难说一准能找到这么中意的女婿呀。老婆子,咱该知足啦。”蓝光信趁着钱彩凤还没迷糊,赶紧又自我吹嘘了几句。可能觉得仅靠自吹自擂并不能完全说明问题,又把他那乘龙快婿早就过世多年的祖父搬了出来:“他爷爷,当年那可是响当当得人物。”
“行了,行了!不当‘臭老九’了才几天啊,看你抖的!”钱彩凤不耐烦地说完,不一会就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当韩家栋被钱彩凤喊起来吃早饭的时候,脑仁儿还隐隐作疼。潘桂霞过来帮着做完早饭,也一块坐下了。刚刚屁股挨着板凳的蓝光信问刚刚坐下的贤婿:“再少来一点?”
“爹,我是高低不能再喝了。有这一回就行了,一辈子也忘不了。”韩家栋宁可挨一顿暴揍,也不愿意再喝这令人乱性的“猫尿”,他接过吴有爱递过来的大白馒头就大口吃了起来。
“他大姑夫,恁三嫂夜里没贪睡忘了伺候你吧?”潘桂霞见饭桌上的气氛有点沉闷,一向喜欢热闹的她,终于沉不住气,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吴有爱尽管明明知道潘桂霞其实说的是句玩笑话,但她雪白的脸上还是瞬间泛起了一片红晕。
韩家栋怀着好奇心,没敢抬起头,而是用余光偷偷观察了一下吴有爱非常尴尬的表情,并很不好意思地说道:“别提了,二嫂,可没少麻烦了咱娘和俺三嫂。头回来就闹了大笑话,好说不好听。”
蓝光信和蓝天宝都十分友好地跟着打起了了哈哈。
韩家栋不敢在蓝家多耽搁时间,他吃饱喝足,又等大家都放下碗筷,便急忙告辞往家里赶去。
韩家栋赶到家里一看,他的姐姐和姐夫们都已来到了。只见韩翠芝、韩翠兰、胡大年和蓝天秀正忙着做菜做饭,韩翠兰的丈夫高胜利和韩翠丽的丈夫刘四宝则一人霸占着一把椅子,两人都翘着二郎腿,吸着香烟喝大茶,而从东堂屋里则不断传来韩翠丽和孩子们开心的说笑声。
韩家栋进门就端起桌子上的茶壶,正给两个姐夫礼节性地添了添茶水,就听盘腿坐在炕头上的韩母埋怨道:“你这个孩子,咋这么不懂事,让你住你就住下啊,也不知道早回来帮着拾掇拾掇。”
韩家栋一听全明白了,肯定蓝天秀回来后并没有向韩母如实揭发他在蓝家出了大洋相,而是替他打了掩护,心里顿时充满了感激。
昨天下午,蓝天秀刚离开不一会儿,躺在蓝家床上感到天昏地暗的韩家栋,就把胃里的东西“哇哇”地悉数吐在了地上,“点”起菜来。蓝家的人们还没来得及处理地上的污物,蓝家的小白狗就嗅到“美味出炉”,颠颠地跑过来,也不客气,低下头就狼吞虎咽。小白狗吃完了,开始东摇西慌地往外走,大家见了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狗也没出息,喝歪愣了。”一向心直口快的潘桂霞随口说道。
“说啥呢?醉人不醉心!”老实厚道的杨红英急忙提醒道。
≈ap;nbsp; “呀,说错了,我是说,只有狗才没有出息。咳,又说错了——”潘桂霞说完又咧着大嘴哈哈地笑了起来。
当蓝光信从邻居家迈着四方步踱到自己家里的时候,一看佳婿吐酒了,连狗也跟着喝歪楞了,就躲进他的卧房里,把蓝天金和蓝天银兄弟俩招呼进去,用喷着酒气的紫色嘴唇,对两个儿子发出了批评的声音:“我是让你们喝好,不是让你们喝倒。浪费了我的酒我不心疼,把人灌醉了我可心疼。你看你俩干得啥子好事,乱弹琴,瞎胡来!”
蓝天金身为长子,自觉今天这差事办得不够出彩,理屈词穷,只是点头,根本不敢争辩,而蓝天银却振振有辞地说道:“都喝欢了,红江,还有俺光明大叔,都喝了不少。”
“恁光明叔喝多了,那就应该啊?我看他是为老不尊!”蓝光信对今天自觉冲锋陷阵表现不俗的蓝光明也给予了全盘否定。
然而,钱彩凤却听不下去了,只听她对着老伴气哼哼地说道:“你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他大叔这把子年纪啦,不是这几个混账孩子没好地劝他,我看他也喝不到这个份上。”
蓝光信翻了翻朦胧的醉眼,看了看涨红了脸的妻子,然后才不耐烦地对蓝天金哥俩说:“你俩都回家去吧,有我和恁娘,还有老三家,我们来照顾恁妹夫;你俩都回去吧。”
到了晚饭饭时,韩家栋被吴有爱轻声慢气地喊醒了,勉强喝了一碗她和婆婆联手烹制的勾芡紫菜鸡蛋汤后,这才又接着睡去了……
回想起这难堪的一幕,韩家栋的脸上不由地一阵火辣辣地发烧。
时近中午,吴大嘴的弟弟吴有干挑着两只大箢子,满头冒着热气,气喘吁吁地来到韩家。吴大嘴穿着借来的很时髦的一件军用黄棉大衣,甩着两支短胳膊,像鸭子走路一样,一摇一摆地也紧随其后进来了。
听见动静,胡岱他们倾巢而出,连走路还不稳当的韩翠丽幼小的女儿敏敏,也跌跌撞撞跟着从屋里跑了出来。他们蜂拥而上,一下子就把吴大嘴包围起来,纷纷伸着小手要求新女婿意思意思。吴大嘴有备而来,几张小额钞票就把孩子们高高兴兴地打发了。
吴大嘴和弟弟走进屋里,先客套了一番,这才分别在高胜利和刘四宝腾让出来的椅子上就坐。
胡岱刚才曾听到他娘和几个姨在一块窃窃私语,说吴家哥俩忒不像一对亲弟兄,此时亲眼目睹一个眼小嘴大、身材五短,而另一个则眉清目秀、个头高挑,的确长得大不一样,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跑到吴大嘴的跟前脱口问道:“四姨夫,俺这个表叔这么俊巴,你咋这么吓人?”
虽说童言无忌,可大人们听了胡岱如此唐突之极的话,却无不感到十分尴尬,一时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好不约而同地装聋作哑。然而,吴大嘴却豁达大度得出乎所有在场人的意料,只听他咧着大嘴说道:“古人有云:‘红颜薄命,丑人有福。’孔老夫子那是七陋,我是望尘莫及。说起丑来,我给他老人家提鞋,恐怕还会嫌我手指头粗呢。爷们,你现在不懂,长大了定会豁然开朗:嘴大吃四方;丑人自有天相。”
吴大嘴高妙绝伦的回答,让一屋子的人个个暗暗叫绝,尤其是高胜利和刘四宝两个连襟对他更是刮目相看。高刘二人见“呆瓜”吴大嘴独占花魁,早就心里不平衡,一直心怀鬼胎,想联起手来弄个事儿好好戏弄戏弄他。幸亏胡岱提前探明了“地雷”,不然很可能会被炸得血肉横飞,他俩从此彻底打消了发坏的念头。
“擒贼先擒王”,况且早就知道胡岱人小鬼大,吴大嘴认为只要把这个小子收买住,其他孩子就不会节外生枝,跟他过不去。于是,他瞅机会又偷偷塞给了胡岱一元钱。胡岱对他这个浑身滚圆酷似皮球的姨夫顿时产生了十足的好感。
韩翠玲居然没来,让韩家人一时很难接受。听吴大嘴说她不舒服,韩家栋急忙骑上自行车去了吴家庄,打算看情况尽量把她动员来。
韩家栋来到吴家,又矮又胖的吴长善正蹲在屋门口叼着烟袋吸烟,风韵依稀可辨的赵兰香刚从韩翠玲的屋里走出来。韩翠玲早就起了床,但勉强吃过早饭后又和衣躺在了床上。见兄长来了,她欠了欠身子,接着又躺下了。
“玲儿,没想到你不熨帖。咱几个姐都去了,你最好一块儿过去,要不她们也会来看你。”韩家栋心疼地说道。
“他表哥,甭提了,一大年下,没大吃东西,找大夫看了,也没看出个一二来。我和恁表叔刚才还劝她,能去就尽量去,也好散散心;好人憋在家里也会憋出毛病来的。——快起来,和恁哥一块儿走吧。”
“就是,能去尽量去,要不都盼着。”吴长善憋吃了半天,也嗡声嗡气地劝道。
“哥,你赶快回去忙吧。回去告诉咱娘和咱姐,不用来看我。我没事儿,就是浑身没力气,不愿动弹。”韩翠玲眼角微微发红,恹恹地说道。
韩家栋洞若观火,心里明明白白,他这个妹妹得的可是无药可治的心病——她对韩家逼她嫁到吴家一直耿耿于怀,不然不会虽然近在咫尺却一直没有主动走过娘家。他知道再劝下去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腊”,只好悻悻地回去了。
韩明山和韩振焘来韩家做的陪客。尽管他俩都号称“一斤不倒”,但遇到吴大嘴这样威震四方的“撒哈拉大沙漠”,照样束手无策,只好乖乖地俯首称臣,把主动权极其例外地拱手让给了新女婿。高胜利刘四宝之流更是望风披靡,一改往日来到丈人家那一副“舍我其谁”的英雄主义派头,唯唯诺诺,唯四连襟马首是瞻,很快就喝得先是张牙舞爪、吆吆喝喝,后是萎头蔫脑、默默无声。吴大嘴待酒足饭饱之后,便拍拍屁股,跟在弟弟的后面,带着骄人战绩,甩着胳膊,昂首挺胸,一摇一摆地走了。随后,蓝天秀和韩家三姐妹急忙吃完饭,一块儿簇拥着韩母,去看望了没有到场的韩翠玲。
晚上睡觉的时候,韩家栋见蓝天秀一天马不停蹄,累得筋疲力尽,便双手扶住她的肩头,让她坐在了床沿上,讨好地说道:“恁老蓝家真是人才大大的啊——咱光明大叔一看就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人物。”
“满嘴江湖!从今往后,那些破武侠小说你就少看点吧。”
“红江那哥们也不简单,能说会道,很有眼色。”
“那红江,啥心眼没有?他这在修理铺里帮忙,天天屁颠屁颠的,拿着咱三哥的话当圣旨。”看得出,蓝天秀对自己的堂弟并没有多少好感。
“说起来还是咱二哥会劝酒,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让你没办法不喝;水平高着哩,不亏是吃皇粮的领导干部。”
“说心里话,该我给你赔礼道歉。你是新客,不管咋样,都不该眼睁睁地看着让你喝那么多。我这是嫁出来的闺女了,若放在以前,非让咱二哥下不了台。”
蓝天秀的这番话,把韩家栋感动得把头一下子抵进了她的怀抱里,恨不得就这样两眼一闭死了算了。
“不赖咱二哥他们,都赖我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巴子,你不能护短。”韩家栋像小孩儿一样依偎在妻子的身上,极其诚恳地说道。
“护短咋啦?我就是护犊子!我不护着你,谁会护着你?你要喊我一声‘娘’,我以后不光天天护着你,还处处让着你,就像疼自己的孩子那样疼你。”蓝天秀把丈夫使劲搂在怀里,用手抚摸着他的脸,撒着娇说。“喊,快喊,快喊呀!”
“还喊你娘,我看你累得轻!本来想饶你一次,不行,开始!”韩家栋说着就动起手来。
“等一等,你的表呢?”蓝天秀这才突然发现他手腕上本来戴得好好的手表不见了。
“嘿嘿,甭提了——咱二哥昨天在酒桌上一看见那表,那——眼神,就像当娘的一回头瞧见到丢了好几年的孩子;我不忍让他伤心难过,就撸下来还给了他。”
蓝天秀感慨良久,然后才慢慢地说道:“就凭你是个真正的男人,那就再犒劳犒劳你——”
两人随后脱衣上床,又黏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