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彩凤并没有把蓝天秀关在自己的老宅子里,而是藏在大儿子家,可谓老谋深算——蓝天金小两口老实听话,不敢对她阳奉阴违,不仅能够把人看住并且还能给照顾好,既省了她的心,还大大提高了安全性和隐蔽性。
被软禁起来的蓝天秀,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娘家人多势众,而她势单力薄,她若针锋相对,硬碰硬,无疑是以卵击石;只有以柔克刚,静观其变,伺机逃出“魔窟”才是上上策;该睡就睡,该吃就吃,把身体养得棒棒的,那才有胜利大逃亡的资本。同时,还要和她大哥全家搞好关系,博得他们的同情和支持;尤其是要和两个人小鬼大的侄子打成一片,积极争取他俩暗中相助。“自古英雄出少年”,人小办大事,她要把两个活泼可爱的侄子尽快培养成勇敢无畏的海娃和潘冬子,好让他们为了姑姑的幸福,关键时候大显身手。只要逃了出去,她就和韩家栋立即远走高飞。按她的宏伟设想,他们不用学先人闯关东去冰天雪地里逃荒要饭,而是直接跑到改革开放的南方沿海城市;就凭她小两口的综合实力,保准吃穿不愁;“富贵本无种”,说不定因祸得福,比困在这穷乡僻壤里还有发展前途,不小心弄成个万元户,那也说不准。
可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钱彩凤早就对胆小怕事的蓝天金夫妇下了死命令:他俩若是胆敢放跑了蓝天秀或疏忽大意让她逃脱了,轻则砸断蓝天金的腿,重则把他们全家扫地出门。钱彩凤在当年计生工作中的许多宝贵经验和屡试不爽的手段,时隔多年之后,重新派上了用场,并且得到了发扬光大。她亲自制定了一系列严防措施——蓝天金夫妇必须保证家里时刻有一人值守;大门必须保持始终上锁,并且钥匙一定妥善保管,严禁被蓝天秀搞到手;开大门时必须先把蓝天秀锁在屋里,并且尽量减少开大门的次数;为了提高蓝天金小两口的积极性,包括蓝天秀的生活费在内,每天给他们家补贴一块钱,并且有言在先,等大功告成,再另给他俩发放数目可观的辛苦费。
那天早上,杨红英一边在取暖炉上准备早饭,一边哭丧着脸哀求蓝天秀,让她体谅他们的难处,可别给他们找麻烦,并把钱彩凤的约法三章逐字逐句如实告诉了她。蓝天秀听了,哈哈一笑,说:“大嫂,看把你吓成啥样啦。咱娘吓唬你和俺大哥呢,你还当真了。”
蓝天金不怕天冷水凉,正挽着袄袖子在喂猪筲里搅拌猪食,听了蓝天秀大不以为然的话,就极其认真地说道:“他大姑,可不是吓唬!咱娘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我从小挨了她多少打,到现在看见她我就打憷。幸亏恁两个侄子不像我这样窝囊,到时候还敢和咱娘调巴两句。我就纳闷,这俩小子哪来的胆量——你说谁不害怕咱娘,就连咱爹都怕她几分。”蓝天金说得可怜巴巴的,只是说到最后,两只眼睛里才突然闪过了一道亮光。
提到两个侄子,蓝天秀急忙问他俩干啥去了,咋没见回家睡觉;现在也该放学回来吃饭了。
杨红英告诉她,原来,为了防止蓝天金的两个经常胆大妄为的儿子关键时刻犯上作乱,惹出大麻烦,昨晚就被钱彩凤干脆收拢到身边,由她老两口亲自照顾,并且免费供给吃喝了。
蓝天秀不得不痛苦地承认,她愚忠透顶的大哥和大嫂没法指望了,她两个幼小的侄子同样也指望不上了。
放下饭碗,蓝天金要到老宅子里去看看。杨红英急忙丢下正和她拉呱的蓝天秀,跑出屋去,把屋门关好闩上;等蓝天金打开大门出去了,她又把大门从里边锁上,然后才回去把屋门打开。蓝天秀很理解哥嫂的难处,很配合地让他俩完成了所有规定动作,木然地坐在取暖炉跟前一动没动。
时近中午,脸上毫无表情的蓝天金,手里提着一包衣服,严格按照开关大门的规定程序,终于回到家里。蓝天秀顿时心喜若狂,急忙把包袱接过来,放到床上就急不可待地打开了。她把棉袄棉裤上的所有口袋翻了一遍,就连两只棉鞋里边也仔细找了找,可她非常失望——除了她的一只花手绢,连张只言片语的小纸条也没有。她随之意识到,先别说韩家栋有没有给她捎信来,即便有的话,那也肯定早被机警过人的钱彩凤给没收了。
把床上的衣裳往一边随便一堆,一扭身子往床沿上一坐,蓝天秀很不放心地问道:“大哥,恁妹夫他现在在哪里呢?”
“这个时候,可能、应该回到家了吧。”蓝天金耷拉着脑袋,没敢看蓝天秀那双充满祈盼的眼睛,只是小声嘟噜道。
蓝天秀做梦也不会想到,她可怜的丈夫此时此刻已经被她的那些所谓亲人们扔到了荒郊野外。
当韩家栋苏醒过来的时候,感到头顶上阵阵剧痛。他艰难地睁开金星乱飞的双眼一看,原来正趴在一片乱石和枯草上。他一摸脸上,黏糊糊的;一看手上,全是黑红的血浆。原来在蓝家遭到暗算,不知被哪个狗娘养的用暗器击中了脑袋。他不由地怒火中烧,气得咬牙切齿。奶奶的,这伙丧尽天良的王八蛋,个个死无葬身之地。他在心里恶恨恨地骂着。他想站起来,可头晕脑胀浑身无力,只好勉强地坐了起来。心如蛇蝎的蓝家人为什么如此歹毒?命运为什么如此捉弄人?昨天还在天堂,今天却进了地狱。他要呐喊,把他一肚子的愤恨和满心的痛苦,全都发泄出来。他咬着牙,手扶着地一用力,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望着寥廓而荒凉的原野,到处毫无人烟,低垂而灰朦朦的天空下只有几只麻雀从头顶上一掠而过,他张开嘴,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个“啊”字刚要出口,头顶又一阵钻心的疼痛,双腿一软,便不由自主地又趴在了地上,再次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韩家栋终于再次苏醒过来。他翻过身来,仰面朝天躺在草窝里,尽量伸展开四肢,以便尽快恢复体力。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看看天色不早了,不能再这样继续耗下去了,他挣扎着又重新站了起来。现在,他口干舌燥,浑身酸软,连喊叫的力气也没有了。望见北边不远就是一条小路,他便迈着沉重的脚步,挪扎过去。走到路上,他仰起头来看了看头顶上被云彩遮挡得朦朦胧胧的太阳,又撒摸了撒摸四周的参照物,这才弄明白:这正是他来的时候所走的那条小土路,并且离香水湾已经很远了。他心里很清楚,就他现在的狼狈样,再到蓝家去理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便不顾伤疼难忍,拖着疲惫的身子,一步一步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踉踉跄跄走了不过几百米,突然听到身后传来铁牛的“突突”声,韩家栋立时停住了脚步。慢慢回过头去,等拖拉机眼看就要跑过来了,他便招了招手。
“大哥,咋搞的,弄成这个样子?”年轻的驾手把拖拉机慢慢停韩家栋身边,见他满脸是血,慌忙问道。
“唉,老弟,别提了,走亲戚喝多了,一不小心跌进了沟里。”韩家栋一字一句,装作难为情地回答。
听驾手说是要去金沟,韩家栋觉得他的伤口可能需要缝上两针,遂临时改变了直接回家的主意,决定搭乘这辆拖拉机先去金沟医院。
年龄不过二十的拖拉机驾手,不愧为活雷锋,是用思想武装起来的年轻人,他不仅毫不含糊地答应让韩家栋免费乘坐他的铁牛,并且还从驾驶座上跳下来,搀扶着韩家栋爬上了车斗。不仅如此,他还把正坐着的海面垫子拿下来,递给韩家栋。韩家栋起初执意不肯,但没有拗过他,只好充满感激地把垫子塞到了屁股下面。
拖拉机驾手直接把韩家栋拉到了金沟医院门诊楼前,并且把他扶下车后,领着他轻车熟路直接去了外科门诊室。韩家栋对他是千感万谢,忙问他家是哪里,姓什名谁,但人家只是抿嘴笑了笑,便离开了。
一位戴着老花镜的男大夫给韩家栋仔细查看完伤势后,满腹狐疑,微微皱了皱眉头,便招呼另一位年轻的女大夫,给自称因喝醉酒跌倒而把头摔破的韩家栋做缝合伤口的准备。
趁年轻大夫给韩家栋打麻药的工夫,那位老大夫急忙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老大夫又回来了。他和女大夫配合默契,很快就给韩家栋处理完伤口,并对身体做了进一步检查。韩家栋正准备去交费,突然进来了两个自称是派出所的人。韩家栋认出其中一个是他的高中同班同学,急忙问道:“高兵,咋是你呀;你来干啥?”
高兵仔细端相了端相满头缠着绷带的病人,好不容易才认出来,急忙握住韩家栋的手,既惊又喜地回答道:“原来是你,家栋!我来干啥,抓你!你在哪里打架斗殴来,被打得这样惨不忍睹?”
“唉,一言难尽。我跟大夫不好意思说实话,跟你还有啥好隐瞒的……”韩家栋只好把挨打的原因和经过如实说了一遍。
老大夫听了韩家栋的不幸遭遇,非常尴尬,赶忙赔礼道歉:“误会,误会,是我打电话让小高他们来了解情况的。这也是按他们领导的要求来做的,希望你能理解。”
然而,高兵却是义愤填膺,只听他气呼呼地说道:“还反了他们啦!光天化日,竟敢用暴力去抢人!他们还狗胆包天把你打得头破血流,真是无法无天。家栋,就等你一句话,只要你点头,我立马去把凶手抓来关上三天三夜。”
“算了,算了,这点事儿咋好麻烦你们。再说了,你嫂子还在那里,不好闹得忒僵了。”韩家栋对蓝家的怨恨突然烟消云散了,反过来劝说高兵息事宁人。
高兵帮着韩家栋交完医药费并拿完准备回去服用的消炎药,然后用他们的“一只鞋”警用摩托车,把韩家栋送到了高村韩翠兰家里。
韩翠兰一听自己的弟媳被活生生地抢走了,而自己的弟弟也被毫无人性的蓝家人打得脑袋开了花,顿时在屋中间急得团团乱转。等到高胜利问明韩家栋还饿着肚子,她才慌忙拾掇着去做饭。
高兵和同事喝了两碗茶水,又安慰了落难的老同学几句,声称公务繁忙,不便久留,过几天再来看望他,便离开了。
等高兵一走,韩家栋催促高胜利快借辆自行车去告诉韩明山一声,省得他们到处乱找。高胜利连忙答应着,脚不离地地跑了出去。
高胜利前脚刚走,韩翠丽后脚就心急火燎地跑了来。
今天下午,一个邻居专门跑到韩翠丽家,问蓝天秀是不是真的让娘家抢走了。韩翠丽二话没说就急忙跑去了解情况。听韩明山说,见韩家栋迟迟没回来,韩振纲和一个本家兄弟已经去蓝家找人去了。她回到家,问丈夫该咋办,谁知刘四宝两手一摊,连个屁也没放。她只好马不停蹄地跑到这里准备商量对策。
“咋了,让他们打了?”进门瞧见躺在床上的老弟,形容憔悴,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脸上血迹斑斑,除了在电影上,还从来没见过如此吓人的形象,韩翠丽急忙走到床边,皱着眉头轻声问道。她见韩家栋不置可否,一时气愤交加,破口大骂起来:“他们蓝家是一伙无恶不作的土匪,杀人不眨眼的还乡团,比国民党还国民党,断子绝孙,不得好死。我一看那个母老虎,就知道不是个好鸟;肯定是她使得坏。这个老妖婆不死,天下就甭想太平。”
韩翠兰一边在取暖炉上给韩家栋做炝锅鸡蛋面条,一边劝韩翠丽别骂得这么难听,让孩子听见了多不好。而韩翠丽则意犹未尽,继续口出狂言:“可惜我没枪没炮,不然我非把他们香水湾炸个一马平川,让他们男女老少统统完蛋。”
韩家栋只好劝韩翠丽消消气。
等高胜利送完信回来,韩翠丽又开始激他的火:“二姐夫,在家里我就说恁妹夫来,恁俩要还是真爷们,明天就带上人去把他妗子给我抢回来,别让那些乌龟王八蛋欺负老韩家没人。”
“他三姨,不是我们软蛋,俗话说得好啊,‘外亲不当里’,我和他三姨夫都不好出面的,不然让街坊邻居笑话的,会说我们不懂事的。他舅,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呀?”高胜利为自己开脱得非常高妙。
“行了,行了,甭跟我来这些虚三套。我算把你和刘四宝看透了,别看平日里把牛吹上天,其实是‘死狗托不上墙头去’,一对窝囊废,两个白吃包。”韩翠丽‘逮不着兔子扒狗吃’,把对蓝家的满肚子怒气,劈头盖脸,一股脑儿倾泻到了高胜利的身上。
“他三姨,你要这么埋汰我,我就不爱听了。他三姨夫要是敢去,我也不含糊——不就是去抢个人嘛。他能带上一百人,我就不带九十九。你回去跟四宝说一声,明天早上带着人到我这里来集合。”高胜利知道韩翠丽在这里不过是虚张声势,反过来将了她一军。
“行了,你就吹吧。就你那点号召力,别说一百,能招呼起仨人来,就算你有能耐。他三姨说说你,还不是出出气;你看你,还当真了。”韩翠兰见高胜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生怕他和韩翠丽闹将起来,便急忙劝解道。
“好了,二姐夫,你甭给我吹胡子瞪眼。谁也不能‘一条道走到黑’,让你们现在站在一边看哈哈笑,等以后用着他舅的时候,看你们咋好意思张开臭嘴。”韩翠丽说完,不顾韩翠兰挽留,拔腿跑了。
然而,吃完饭便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韩家栋,一直不动声色地听着三姐跟二姐夫斗嘴。对高胜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做派,他并不感到奇怪,而韩翠丽的表现,在他看来,也的确过于偏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