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关愈来愈近,韩家栋对蓝天秀的苦苦思念和揪心挂牵也愈加强烈。他虽然有些心灰意冷,但总觉得自己并没有尽到最后的努力。他还认为,尽管韩明山老兄弟俩为人诚恳,做事一丝不苟,可他俩的文韬武略与刘建东比起来,还要稍逊一筹。于是,他决定前去向刘建东当面讨教,请他指点迷津。他到外边小卖部拿上了两瓶酒和两样糕点,然后直接去了刘建东的家里。刘建东的老伴告诉他,他还在水库上。他把带来的东西往刘家的桌子上一放,便去了水库。
“不能说恁明山大叔他们没尽到心,这事儿是怪缠手。别说香水湾那么远不好打听,即使打听到了人被藏在哪里,咋样才能把她救出来?唉,不好办。不是我给你泼冷水,别看他们把你打得头破血流,可咱要来硬的动粗的,那就是两码事啦,只能是多惹些麻烦。随缘吧,表侄子,你俩的缘分要是还有呢,她早晚会来找你的。以我看呢,你也别再心心念念地想这事儿了,还是盘算盘算往后的日子该咋过吧。”刘建东听明白韩家栋的来意后,眉头紧锁,用骨节突起的手紧紧握着旱烟袋,哺咂一口,说上一句,把他自己的意见慢条斯理地向讨教者说了个一清二楚。
刘建东抽丝剥茧,说得有板有眼,韩家栋不得不心服口服。正因为心服口服,刘建东的三言两语,才像一盆凉水把他仅存的一线希望彻底浇灭了。既然刘建东已经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在这件事上继续喋喋不休就是执迷不悟,于是,韩家栋把话锋一转,诚恳地说道:“表叔,我在外面转了大半年,觉得要是能在咱村里办个制砖厂,肯定能赚大钱,您老人家看看,能行不?”
“烧砖,我心里有数,现在能看到对半的利。可全部拾掇起来,往少里说也得几万,咱上哪里弄这么多本钱?上银行贷个千儿八百的就不易,更别说上万了。‘一口吃不成胖子’,依我看呢,你最好先干点容易些的营生,等以后有点家底了再说。”刘建东又给韩家栋兜头一盆水,可仍然是冰冷刺骨。
刘建东凭过去的经验和现在对市场行情的了解,也清楚制砖是个不错的项目,可他并没有先去考虑韩家栋是不是当老板的那块材料,而首先想到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古训。
韩家栋可不愿就此善罢甘休,继续说出了自己的如意算盘:“让村里出钱来建厂,由我来承包,像您一样,年年上缴承包费,不知村里能不能愿意?”
“这事儿我就不好说了,反正村里穷得‘拿着一分钱当月亮’,我上缴的那点都成了他们的救命钱。恁明强叔又不是外人,你最好先找他探探口风。”刘建东给了韩家栋些许鼓励。
韩家栋知道再继续扯落下去已毫无意义,只好告辞。
垂头丧气地回到毫无温暖可言的家里,孤寂难耐的韩家栋呆呆坐在取暖炉前,百无聊赖地拿着火钩,一会儿毫无必要地捅捅炉底,一会儿又不停地敲敲铸铁炉壳。从早上就灰蒙蒙的天上,现在终于开始飘落下柳絮样的雪花,也让他的心里感到更加凄凉。刘建东的话让他彻底打消了继续营救蓝天秀的念头,也让他的心里变得更加空落落的。看看空荡荡的床上崭新如初的红草席依然发着红莹莹的光泽,而今却是物是人非;想想短短半年以来的不幸遭遇,他感到自己仿佛成了一只被人舍弃在冰天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小狗。伴随着那若隐若现挥之不去的阵阵心痛,他和蓝天秀短暂而幸福的生活片段,如幻如梦,不断在脑海里闪现。他那昙花一现的幸福,既虚无缥缈又实实在在,来得是那样艰难,消失得是那样迅疾,并且是他那从小就非常疼爱的妹妹用她鲜活的生命换来的啊。如何来形容他那短命的幸福呢?他搜肠刮肚,皱着半天眉头,才终于自言自语道:“如果把幸福比做花儿,那我的幸福就是雪花,就是那飘入火中转迅即失的雪花。”他一遍又一遍地叨念着,两行眼泪同时“哗哗”地流了下来。
屋里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他终于从痛苦、自责、无奈、愤恨和恼怒交织的情绪中苦苦挣扎出来。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他必须静下心来想想这个年该咋过。按照风俗习惯,他作为带孝之人,别说去别人家过年,即使去拜年都是忌讳。因此,他早已谢绝了几个兄弟爷们去他们家过年的邀请。他正在细细盘算着独自一人如何熬过这个年关,胡岱浑身是雪,胳膊上挎着一只竹篮子,突然推门进来了。
“胡岱,下着大雪,你咋来了?”韩家栋又惊又喜,还十分心疼,急忙站起来,把篮子接过去放在大桌上。
“俺娘让我来给你送好吃的,还让我在这里陪着你过年。我刚出了庄就下起了雪,我开始还想打退堂鼓呢,可一想到没人跟你做伴儿,我一咬牙就来了。”胡岱说着,把头上的灰色棉帽子摘下来,拍了拍帽子上面的雪,然后扔到了床上。
见胡岱头上好像在冒烟,热气“呼呼”地往上窜,韩家栋赶紧拿块毛巾给他把头发擦了擦,并把他身上的雪全部拍打干净。他接着掀起盖在竹篮子上的毛巾,先把毛巾上的雪抖擞掉,然后仔细看了看里面装的都是些啥东西。他见有两根带鱼、几张豆腐皮,一包素肉、一块煮好的猪肉、一包水饺馅子、一块猪肝、一截猪大肠、一把摘好洗净的蒜苗,还有一捆干干净净的菠菜,便高兴地说:“昨天恁二姨三姨也送来了不少好吃的,你又拿来了这么多,满够咱爷俩过个好年啦。老舅非常欢迎你。”
胡岱突然光临,让一直萎靡不振的韩家栋高兴得如同枯木逢春,一下子来了精神,与刚才简直判若两人。
“俺妗子她娘家也忒坏啦,为啥不让俺妗子回来陪着你过年?老舅,你等着,我长大了,非去把俺妗子给你抢回来。”胡岱觉得自己的老舅孤苦伶仃的,太可怜了,遂“大言不惭”地安慰起韩家栋来。
“你还小,这中间的事儿还不懂。恁妗子不回来也是好事儿,不然你还能来这里过年啊?”韩家栋说着,又拿来一只板凳放在炉子跟里,让胡岱坐下暖和暖和。
“哎哟,老舅,看来你喜欢我比喜欢俺妗子还要喜欢!”胡岱高兴得突然找不到感觉了,一边烤着手,一边吆喝道。
“那当然!为了对你表示欢迎,我想把那只大公鸡宰了,今天晚上咱就炖炖吃,你看咋样?”
“咱把它消灭了,谁还给你当闹钟啊?”
“过了年我可能又要出去打工挣钱,猪呀鸡的,都要统统处理掉,咱不过是提前把它给解决了。”
“那好!我幸亏来了!俺爹俺娘今年也没舍得给杀只鸡。”胡岱既高兴还可怜巴巴地说。
说办就办。两人冒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胡岱打着手电筒,韩家栋先把菜刀在院子里的磨石上蹭了蹭,然后到磨盘下伸手就把刚刚上宿的大公鸡拽了出来。韩家栋不顾大公鸡垂死挣扎,用左手把它的两根翅膀和脖子卡在一块,任凭鸡的两条腿胡乱蹬达,然后把鸡脖子前边的绒毛撕了撕,对准放在磨台上的白瓷碗,拿刀往鸡脖子一抹,冒着泡的鸡血便稀稀拉拉地淌进了碗里。等鸡血差不多淌干净了,他把鸡顺手扔在了地上。垂死挣扎的大公鸡在雪地上漫无目的地扑棱了几下,画了两个连在一起而很不规则的带血的圆圈,两腿一蹬,便彻底断了气。随后便是褪毛和开膛破肚。整个杀鸡的过程是一气呵成,干净利索。很快,韩家的小院里就弥漫着鸡肉的香气。
当甥舅二人啃着鸡肉吃着馒头大快朵颐的时候,都感到特别幸福。胡岱啃完一根香喷喷的鸡腿后,非常庆幸地说:“我让胡安一块儿来,他还不来。回去我就馋他,准让他后悔死。”
“明年就让他一块儿来,到时候杀上十只鸡,咱就天天吃鸡。”自从蓝天秀被抢走之后,韩家栋还从没有这么开心过。
吃完饭,韩家栋开始兴致勃勃地写春联,准备明天上供的牌位。
胡岱不仅安心地在这里陪着韩家栋过完春节,并且临近开学,这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去了。
元宵节一过,韩家栋见那些外出打工的小伙子大姑娘,有说有笑,都陆续上路了,他也开始沉不住气。办砖厂的念头,一直让他不得安宁。他早想探探韩支书的口风,以便心中有数,早点打谱,可苦苦等他回来,已等了好多天。打听到刚过完春节就去了沈阳的韩明强终于回来了,他便急忙回家揣上一盒子香烟,跑到了韩明强家。走进屋里一看,到处焕然一新,并且高朋满座——有来问安道乏的,有来汇报和请示工作的,有的纯粹是来表明一下他一直牵挂着领导的。大家嘻嘻哈哈,谈笑风生,好像韩支书这次外出不是为当年闯关东而去的叔父奔丧,而是到北京人民大会堂开会一样。韩家栋见大家七嘴八舌,根本插不上嘴,别说谈正事儿,连寒暄几句的机会也没捞着,就悄悄地退了出来。他于当天下午再次去了韩明强家。听说去上班了,他只好追到村委办公室。
“恁娘的,简直是天方夜谈。大过年吃饱撑的,净在这里异想天开。你想让我把全村的老少爷们都卖了,不然我上哪里给你弄这么多钱?”听完韩家栋的一番宏伟设想,韩明强把手里的报纸往桌子上一掷,摆起了身为一村之长的臭架子,不无揶揄地说道。
“贷款,贷款呀!凭您老人家的关系,从银行里贷个万儿八千的,还不是手到擒来,小菜一碟。”韩家栋见韩明强既没有嫌他提的项目不行,也没有顾虑他有没有当老板的那个能耐,突然来了精神,急忙给韩明强打气鼓劲。
“贷款?你说得倒轻巧!别说不好贷,就是能贷出来,我敢交给你?你小子听好了,‘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我要对你负责,我要对全村老少爷们负责,还要对我个人和恁婶子负责。你要给我办砸了锅,你想让我上吊还是跳水库?我是的支书,不是国民党的支书,我要管好用好老少爷们的每一分血汗钱。我看你真是穷急眼啦,想钱想疯啦,打起老子的主意来啦。”
“五叔,您老人家彻底误会了,我也是想为咱村里做点贡献。您到外面跑跑看看,到处都在大干社会主义,大力发展经济,哪里像咱这里,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年年没点新起色;不,简直是大倒退,还不如文化大革命那时候呢。再说啦,我也不小了,您干村主任的时候,不是也就我这个年纪嘛。”韩家栋毫不示弱,将了韩明强一军。
“恁娘的,出去待了两天还真长见识了,敢对我指手画脚了,敢对我品头论足了。我要生在沈阳那样繁华的大城市,我早就是万元户了。就咱这个穷山恶水的破地方,我又不是点石成金的神仙,你让我指望啥带领大伙发家致富?”韩明强继续以一个长者的身份教训韩家栋。
“您老人家别生气,我即使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对您老人家说三道四呀。您不会点石成金没关系,可我能保证把咱漫山遍野的黄土先变成红砖,再变成闪闪发光的金砖。”韩家栋依然振振有辞。
“小子,别在这里瞎咋呼,说破天我也不会同意的。你眼下应该办的,先脚踏实地地想法把日子过好,再糊弄上个媳妇。别整天家在这里想入非非,不着边际,不打兔子专想打老虎,说出去让人笑话。”韩明强仍然居高临下地耐心教育韩家栋。
韩家栋的肚皮险些被气破,撒腿跑了。
郁闷之极地回到家,韩家栋就皱着眉头倒背着手在院子里团团转圈,琢磨下一步的路到底该怎么走。他转累了,便蹲下身子,晒着西斜的太阳,继续想心事儿。
这时候,不知是谁家的一只威武雄壮的大红公鸡,仰首挺胸,迈着四方步,趾高气扬地从大门外面踱了进来。它一眼瞧见了正在院子里点头啄食的小白母鸡,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猛窜了过去,一下跳在小白母鸡的身上,两只锋利的大爪子死死抓住小白母鸡的脊背,尖锐的大嘴狠狠咬住小白母鸡的头上的羽毛,把小白母鸡压得趴在了地上。然后,它的屁股往下一用力,开始“通奸”。韩家栋看在眼里,气在心上,说时迟,那时快,从地上顺手抓起一块破瓦片,使劲朝大红公鸡砸去。那瓦片似离弦之箭,不偏不斜,正好击中目标。大红公鸡的被突然叫停,“嘎”地喊了一声,从“奸妇”身上滚了下来,然后扑棱着两只长长的翅膀,连跑加飞,朝大门外仓皇逃去。没出息的小白母鸡,也从地上爬起来,抖擞了抖擞浑身的羽毛,追“奸夫”去了。“奶奶的熊,敢跑到老子家里搞流氓,还美死你了。”
就在韩家栋心里充满恶作剧成功后的快感的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不幸而可怕的事情可能已经降临到他的身上,只是平时并没有觉察到而已:自从蓝天秀被抢走之后,他再也没有了那种冲动,并且那“老二”一直老老实实,蔫儿吧唧。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一个激灵从地上站了起来,莫非——
正在心烦意乱的时候,韩家栋突然看见头上围着粉红色围巾、身穿黑呢子大衣的蓝天秀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他惊喜异常,急忙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忘情地把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嘴里喃喃地说道:“秀儿,你可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