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庄吴家院子外面的一棵挺拔高大的杨树上,一大早两只灰喜鹊就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此情此景,让刚刚起炕的吴长善喜上眉梢,情绪顿时高涨起来。他老吴家莫非真要喜从天降?而赵兰香却不停地讥讽他,说他净在这里大白天说梦话,自从她进了他吴家门,如今黄土埋到脖子了,也从没遇见过啥子意外惊喜。
过了中午,许多吃完午饭的人们已经又开始去下地干活。这时候,一辆红色出租车慢慢停在了吴家的大门口。波浪式乌黑发亮的长发披在肩头、身着枣红色皮夹克和黑色紧身裤、脚蹬枣红色深筒皮靴的吴有爱,先打开后边的车门走了出来;随后,她两个三四岁的龙凤胎儿女也一先一后从车子里面蹦了出来。她不顾丈夫黄锦魁正在忙着和司机结算车费,便急不可待地一只手牵着一个孩子走进了吴家。
“爹,娘——我回来了!”吴有爱刚走进堂屋门口,就对着里面的吴长善和赵兰香异常激动地喊道。她又把两个孩子往前一拉。“阿龙阿凤,快叫姥爷姥娘!”
乖巧的阿龙阿凤仰起胖乎乎红扑扑的小脸蛋,对着陌生的吴长善赵兰香忙不迭地异口同声喊道:“姥爷,姥娘!”
赵兰香一开始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半天才回过神来,她一边和吴长善“嗳,嗳”地答应着,一边两眼泪汪汪地把吴有爱娘仨一把揽在了怀里,接着失声哭了起来。阿龙阿凤毕竟年龄还小,从没有经历过亲人相见喜极而泣的吓人场面,见赵兰香和吴有爱抱着他俩哭成了一团儿,大惑不解。阿龙到底是男孩儿,胆子自然大些,硬从赵兰香的怀里使劲挣脱出来,喘着粗气吆喝道:“我们来了,姥娘为什么不高兴?”
“高兴,高兴,恁姥娘高兴才哭的。”吴长善站在旁边,替赵兰香解释道,并接着安慰赵兰香和吴有爱母子俩:“恁娘俩就不要哭了,吓着孩子啦。”
吴长善见吴有爱披金挂银,衣着时尚,猜到她现在的生活肯定无愁无忧,说不定还发了大财呢,早已心花怒放。当他听吴有爱跟赵兰香说她丈夫正在外面卸车,便喜不自胜地从屋里跑了出去。
吴长善把肥胖的身子刚挪出屋子,就看见头顶油光发亮的黄锦魁提着两个旅行箱和手里提着两个提包的年轻司机一前一后从大门外面走进来,他急忙迎上前去,并从黄锦魁手里接过了一只箱子,同时充满感激地说道:“麻烦你大兄弟了,快屋里喝水歇歇。”
黄锦魁一脸茫然,无法判断和他称兄道弟的这位老兄究竟是何方神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哼哈两声搪塞了过去。
吴长善又接着对年轻的司机说道:“他姐夫,别愣着,快陪客人屋里坐。”
“大伯,错了!”司机师傅哪能想得到,他一来到这穷乡僻壤,竟然就给人家做起了乘龙快婿,赶忙解释。
“你当然错了,该叫爹!”吴长善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俩让进了屋里。
进了屋,等吴有爱把黄锦魁介绍完,吴长善才这才知道自己刚才张冠李戴,闹了天大的笑话。他把西装革履、手指上戴着大金镏子的黄锦魁仔细一端详,这才发现他其实并非年纪大得可怕,如果他能戴上一套他自己生产的假发,或者把头顶那块光秃秃的地盘适当武装一下,看上去应该相当少相,远没有可以和他老吴称兄道弟的资格。
面对从天而降的女婿黄锦魁,吴长善心情十分复杂,就像两脚踩在柔软的棉花上,心里踏实不起来。等把司机送走后,回到屋里刚一落座,他便对女婿推心置腹地解释道:“他姐夫,古语说得好,‘有晚爹,没有晚丈人’;别看我不是妮子的亲爹,可是你的亲丈人,你说是不?”
“那当然喽,您就是我标准的岳父大人喽。这个道理我懂。我会像孝敬我父亲一样孝敬您老人家的啦。”黄锦魁操着浓重的广东口音,嘴巴甜得像抹了蜜,连声说道。
“姥爷,您也是我们标准的姥爷喽。”活泼可爱的阿龙也跑到吴长善的跟前嗲声嗲气地吆喝道。
“对,对,对!姥爷更没有晚的。”吴长善的脸上笑开了花,他还把墙上的相框摘下来,眯缝着昏花的老眼,看着吴有爱怀里抱着整整一百天的阿龙阿凤的彩色照片,连声说道:“像,像,还都像!”
吴长善的两个侄子吴老大和吴老二,对一直缺盐少油的老叔家一向唯恐避之不及,平时很少往来,这个时候正要准备下地干活,听说堂妹一家先坐着飞机到的省城,然后又雇了一辆高级轿车回来了,遂硬着头皮趁热打铁主动前来打了招呼,并且手脚麻利地帮着赵兰香冲茶倒水。他俩随后又自告奋勇做了分工:吴老大留下准备帮着赵兰香张罗晚饭,而吴老二去送信,让吴有才和刚去地里干活的吴有干小两口立马回家。
吴有爱早在五年前就从广东给吴家来了信,说她已经和当地的一个做假发的小老板生活在一块儿,至于啥时候回来探家,等有机会再说。可是,她后来不能回家的理由,就像长江里的浪头,一浪接着一浪——先是怀孕了,后来是生了孩子,再后来是孩子还太小,春节前又来信说生意太忙离不开——直把赵兰香盼得没有了一点信心,好像自己的女儿在成心哄她高兴一样。她这中间也曾给吴家寄过几次钱,但都少得可怜(可在吴长善赵兰香眼里,那无疑都是一笔笔巨款),原因一是他们不断扩大生产规模,一直入不敷出;二是前几年受外国对中国经济制裁的影响,生意举步维艰。好在从去年春天开始,中国低迷了好几年的经济仿佛喝了还魂汤,一夜之间变得鲜蹦活跳,他们也水涨船高,跟着打了个翻身仗——出口订单像雪片一样纷纷飘来,赚了个盆满钵满。如今孩子也长大了,她便趁着春暖花开,动员丈夫陪着她终于衣锦还乡。
这时候,黄锦魁从他的行李箱里拿出两条名贵的“中华”牌香烟,放到了桌子上,说是孝敬吴长善的。接着又从行李箱里摸出一盒来,撕开后递给吴长善一根,并用时髦的镀金防风打火机恭恭敬敬地给他点上。
“除了劲头儿小点,味道不孬。”吴长善哺咂了两口,由衷地赞赏道。“看样子不会便宜,这得好几毛吧?”
“不贵,也就几十块钱。”黄锦魁随口答道。
“这么说,那得几块钱一盒喽!忒浪费!”吴长善想想手里的这颗烟,若换成地瓜干子酒满够他喝上两天,而换成馒头也够他吃几顿,甚至可以买上一只很不错的毡帽头子,不由得心疼起来,不忍心再继续消费下去。
吴有爱从带来的提包里往外掏出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蹊跷食品。她刚扒了一块朱古力托肥送到赵兰香的嘴里,正要送给吴长善一块,一听他孤陋寡闻没有见过世面的言谈,虽然只是当着自己丈夫的面,但她还是感到些许难堪,便对吴长善劝道:“爹,是几十块钱一盒!您甭舍不得,既然买了,您就吸吧!”
“我的娘嗳!罪过,老天爷会打雷劈的,让街坊邻居知道我成了败坏头,还不都戳我的脊梁骨呀,还不都说我烧包呀。这哪里是吸烟,这不是烧钱又是啥?”吴长善一听吴有爱的话,就像犯人被警察用电棍杵了一下,从椅子上一下蹦了起来,失声叫道。他说完,把手里吸了还没几口的香烟按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掐灭,然后又怀着崇敬的心情仔细地放到桌子后面的条山几上。“等有才回来了,让他也尝尝。我还是抽我的旱烟吧,心里踏实。这两条,我也不要,恁再拿回去退了。”
“该咋说就咋说,恁爹老了老了,知道会过日子啦。”赵兰香一边给阿龙阿凤拿熟地瓜干吃,一边由衷地说道。
赵兰香刚才见阿龙阿凤对吴有爱手里的食品一律不感兴趣,突然想起了什么,便走进了里间屋里提溜出了一塑料袋子金黄色的熟地瓜干。而阿龙阿凤对这种从未见过的稀罕食物,尽管咬得呲牙咧嘴,却吃得津津有味。
“过去忒穷了,‘虱子多了不咬人’,我还不是‘破罐子破摔’。自从有干自己能挣钱了,恁俩和有才又帮着我给他翻盖了屋子娶上了媳妇,我这心里才有了过日子的劲头。”吴长善哪里会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得到妻子由衷地赞扬,不禁感慨万千。
“我一路走来,发现这里住楼房的还挺多的啦。”黄锦魁插话道。
“别提那些盖楼的,钱都不是从正道上来的,不是坑干活的,就是挖公家的。恁都想想,凭他们一个人的本事儿,能耐再大,一年哪能挣到好几万?有的还能挣到好几十万,不是剥削又是啥?这些人,放在刚解放那会儿是要被打倒的,以后也难说会有好下场。”吴长善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仇富心态,好像他这一生的贫穷,都是那些可恶的富人一手造成的。
“我回去就打过十万来,让我两个弟弟把房子都重新翻盖一下好喽,您两位老人家也该好好享受享受了啦。”黄锦魁说得如此轻巧,俨然他家的钱并不是来之不易的人民币,而是从半空中飘下来的杨树叶。
“四万?他姐夫,你咋来的这么多钱?有几个跟着你干活的?”吴长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本来就已经开始发聋的耳朵。
“我那厂子不大的呀,就几百号人啰。十万块钱,小意思喽。”黄锦魁有意把“十万”两个字说得慢点,清楚点。
吴有爱先前从未向娘家露过富,并不是担心视钱如命的老爹会狮子大开口伸手乱要钱,而是担心他会把轻易到手的钱挥霍一空而用不到正道上。她这次回来,原本是想私下里给两个弟弟悄悄地留下点钱补贴家用,哪里想到她的丈夫黄锦魁却没有沉住气而提前放了风。
吴长善机械地哺咂着旱烟袋,仿佛大脑突然失灵了,两束呆直的目光刺向他两脚前的一方地面,如同等着看看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钞票是如何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十万”,这个不小的天文数字,仿佛十万吨梯恩梯被突然引爆,对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了一辈子的吴长善的确是个不小的震撼。
“他姐夫,这钱可不能要。‘穷招虱子,富招贼’——钱忒多了不是好事儿。恁两个兄弟日子还都过得去,以后真有了啥子难处,恁俩可以帮一把,可一下子给他们这么多的钱,我说啥也不答应。”呆了半天的吴长善终于道出了一番肺腑之言。
吴长善面对巨款并不动心的表现,让佳婿对他更加有了好感,遂认为他人品高洁,实在难得,遂爱屋及乌,打心眼里更爱吴有爱了;而吴有爱却感到非常吃惊,赵兰香同样感到十分惊讶,去买菜买饭刚回来的吴老大更是被惊得目瞪口呆。吴老大还认为他这个老叔简直是糊涂透顶,不可救药;他在刚才杀鸡的时候还在不停地后悔这辈子投错了胎,今生今世没有福气给吴长善做上儿子,而只是白当了一回并没有继承权的侄子。
趁着吴长善和黄锦魁爷俩拉闲呱,吴有爱急不可待地把赵兰香叫进里间屋里,询问起了雪儿的情况,并表示这次可以把她一块儿带走。赵兰香对她好言相劝,说雪儿跟着蓝天秀过得很好,让她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别说带走,连去看一眼也不行,可不能把人家娘俩的清静日子给搅和乱了,而她给雪儿带来的衣服和学习用具可以让吴有才悄悄地捎给她。吴有爱抑制不住泪流满面,但又觉得母亲说得确实在理,不得不点头答应下来。当听赵兰香说起,韩家栋和蓝天秀现在都各自揣着自己的心事儿,并没有丝毫复婚迹象,吴有爱则自认为料事如神,说韩家栋做事一根筋,两人破镜重圆那是迟早的事儿。她还由衷地表示,如果雪儿最后真由韩家栋这样的人来给她做父亲,她吴有爱一定要给长眼的老天爷烧香磕头。赵兰香自然而然地问起她临走的时候为啥给家里写了那样一封没边没沿的信,吴有爱一时羞愧难当,只好推说当时是她误会了韩家栋的意思。听说因为她那区区一封信而让吴韩两家闹了不少乱子,吴有爱更是苦笑不得。
吴有干挽着裤腿打着赤脚,用独轮车推着一套浇地用的微型汽油抽水机组,他新婚不久的妻子在后边扛着镢头和铁锨,终于回到家里。不一会儿,吴大嘴和吴老二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也从韩氏制砖厂一块儿回来了。都到家门口了,吴大嘴那张大嘴还高兴得一直没有合拢上。
吴家的厨屋里顿时响起了锅碗瓢盆交响乐。平时以半个厨师自居的吴老大亲自掌勺,吴大嘴和吴老二也一起上阵,吴有干和他妻子洗洗涮涮打打下手,很快就通过袅袅香气向四邻五居公布,吴家今天晚上至少有莪子炖鸡、煎白鳞鱼和香椿炒鸡蛋三个美味佳肴。大家个个兴高采烈,很快就开了饭。
在吴长善杂乱无章的记忆里,他吴家的这顿晚饭,是他有生以来最为喜庆融洽的一顿饭,是他吃得最为开心的一顿饭。
得知黄锦魁家底殷实,腰缠万贯,虽说不上黄金铺地,富可敌国,但若请吴家庄的众乡亲都去跟着吃上几年,估计绰绰有余,吴大嘴不禁大喜过望,开始动起了脑筋。
吴家一整天欢歌笑语,一派喜庆祥和气象,而韩家栋却是愁眉不展,焦头烂额了两个半天。他上午去金沟镇,通过高兵副镇长的引荐,才好不容易跟“日理万钱”的“倒煤大王”张千万见上面。本想动员张千万一块参与开发莲花山,谁知却是如水投石。目空一切的张千万,一再不耐烦地表示,他只对地下的煤炭情有独钟,而对地上的石头从来不感兴趣。他只好满怀失望的心情回到砖厂;正要找吴大嘴商量商量明天去省城找齐天大圣的父亲周老板求援,一看没有他的影子,忙问干啥去了,尤满亮据实作了回答。听说吴有爱带着全家家高高兴兴地回来了,他一时陷入了沉思,哪里还有心思再去继续琢磨资金问题。他们韩吴蓝三家参与换亲以来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像汹涌的潮水涌进港湾,瞬间灌满了他的脑海:自己的妹妹韩翠玲早已命丧黄泉,而今蓝天宝、吴大嘴和吴有爱个个终有所归,可他和蓝天秀却依然天各一方,不觉阵阵酸楚袭上心头……